“……金镶玉楼纹,”禾三儿眼睛瞪大,满目惊异,“素女楼?!”
回应他的,只是一个极其轻飘的冷笑,与满天飞起的粉雾。
随后眼睛便再睁不开。
软软倒下。
*
翌日。
晌午,天气暖洋洋。
正是晒衣服的好时光。
将戏衣一件一件放得整齐,摆在太阳光底下,江白鸦进屋,慢吞吞收拾起几盒胭脂。
兴致来了,便将头发打理一番,别上花簪珠翠,动作熟稔而飞快。
弄好后,便打开几盒已开封的盒子,拿起软刷很不心疼地刷下一块,又拍在空中。
随后才小心翼翼地磨下薄薄一层粉,朝脸上怼。
这回动作却是慢了许多,细致而仔细,每一下都仿佛能抹上别人烧一柱香的时间。
还显得有些笨拙,尤其持笔时,手上不稳,抖得厉害,磕磕绊绊的。
一不小心,眉毛画歪一条。
就是没画歪的一条,也是断断续续、一笔轻一笔重,跟狗啃似的,简直是节支的毛毛虫。
江白鸦却浑然不在意,也不急躁,甚至都懒得去理睬那条“毛毛虫”,只是将另一条明显歪掉的眉毛擦拭干净,重新补上。
这回不歪了,倒是跟左边一样的丑。
活像眼睛上顶着两条又细又长的毛毛虫。
苻行舟进屋时,刚好便看到这一幕。
本来严肃的脸,硬是因为憋着笑意而僵硬。
江白鸦放下笔,无所谓道:“将军要笑便笑吧,反正我也习惯了。”
话说到这份上,苻行舟也笑不出来了,在旁边坐下,拿起江白鸦手边一盒粉黛,意有所指道:“怎用得这般快……你是用吃的么?”
——确实挺快,毕竟遇到个用别人的东西毫不手软的主人。
江白鸦一努嘴,道:“诺,都在那里了。”
苻行舟循声望去。
果然看见许多被打湿、揉成团的湿布,本来应该是白色的布如今已经变成了各种脂粉的颜色。
红的黄的黑的,应有尽有。
“……”苻行舟脸色都变了,“你就这么糟蹋这‘想容斋’制出的上好的粉!?”
江白鸦面容无辜:“我能怎么办呢,画不好,我也很绝望的。”
苻行舟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我真不知道,王爷是因为什么买了你的。”
江白鸦只回答了一个字,“闲。”
苻行舟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半晌,一把夺过笔,掰过江白鸦的脸,阴沉沉道:“我来。”
然后用湿布将那两条毛毛虫擦拭干净,自己动手。
……可惜,业务更不熟练。
甚至还不如两条毛毛虫,至少毛毛虫不会自己打结。
江白鸦先前被一只铁箍般的手擒住,五指扣紧下巴,只好任由搓揉。
此刻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感觉额角青筋都快要爆出来了。
简直有股子东瀛浮世绘外加抽象画的风格了。
两眉中间的起笔还是弯的,反过来咬住后面一笔,整体看去,像是两团气功波即将撞上。
苻行舟竟然还很满意的样子。
江白鸦只感到了窒息。
苻行舟的视线又回到了脂粉本身,道:“这粉看起来挺干的,昨晚便捣鼓上了?”
江白鸦的目光还游离在铜镜上,心不在焉地回答:“没有,今早开的,这想容斋的粉本来就是这样,很干,但不容易掉。”
苻行舟:“眉黛也是?”
“嗯。”
“……你不是个戏子么,怎连画个眉都不会?”
“会的,只是不那么十全十美罢了。”
苻行舟看着两团气功波,反问:“这也叫‘会的’?”
江白鸦拿起一团擦拭的湿布,面无表情:“将军,这似乎不是我画的。”
“哦,”苻行舟抬手制止,“别擦。”
江白鸦:“……”
苻行舟:“难得给你画一次眉,以后怕是不会了,留一会儿吧。”
江白鸦心想,我求求你不会,千万不要会。
但他到底还是依言,没擦。
……反正恶心的不是他自己。
苻行舟说:“你这画的是谁?”
江白鸦:“赵五娘。”
苻行舟:“……不是说了不妥?”
江白鸦:“不唱后半段,只唱孝敬公婆、背琴寻夫。”
于是苻行舟露出个堪称十分满意的眼神,说,你先来一次,我看看。
“……”
江白鸦已经发现了,比起渣男的始乱终弃,苻将军果然更想看那种贞洁衷夫的好女人。
他拿回了赵五娘的内衫和外衣。
——内衫是破败的,打着补丁,外衣却光鲜亮丽,盖住一身狼藉,只给行乞的观者留下美丽的印象。
毕竟是要靠着卖艺千里寻夫的。
道具琵琶江白鸦也懒得拿了,就做个样子,假装有一把瘦颈宽肚的琴。
并非是戏台,便有些随意,情感完全投入自己的戏中,没有在意什么舞台形象。
因此入戏还算快。
——这场戏很有些奇怪。
唱的人扮相糟糕,顶着两条气功波眉毛;听的人只有一个,还听得心不在焉,目光频频往脂粉上飘。
离心至此,各怀鬼胎。
恰似赵五娘一心一意,蔡二郎却怀着他想。
反正没人听,江白鸦唱着唱着就开始忘我。
不仅唱中期情节,连后期悲戚的也唱了,紧接着还嫌不过瘾,继续各类平日里不大能听到、也不大有人会愿意听的折子。
从宫怨,沉江,一路唱到男戏,最后唱起了《精忠记》。
“……只为精忠二字,苦被奸臣诬陷亡身命,寃屈怎伸?记当时杀金酋,秉赤心,救苍生,中外扬名姓也。谁想一朝成画饼!”
“误国眞奸佞,提着怒增,千古令人恨怎平……”
唱完,发现苻行舟正看着自己,目光复杂。
有些惆怅,又有些悲戚。
只是目光虽落在自己身上,虽复杂,却没有什么神采,明显是已经陷入自己的思考中去了。
《精忠记》讲的是岳飞的故事,众所周知,岳飞精忠报国,秦桧却卖国求荣,前者结局自然并不怎么好。
江白鸦松了口气。
——总算把苻行舟的思维从胭脂堆里带出来了。
这人太过聪明,只能用些别的手段,动之以情,否则根本憾不动。
隔了半晌,苻行舟才说了句话。
说是“话”,其实也就一个字。
他说:“好。”
没有人会不喜欢自己的努力得到肯定的。
所以江白鸦很是真心地冲苻行舟笑了笑。
苻行舟递上湿布。
“快擦了吧。”
观其表情,似乎还有句“笑起来简直太丑了”没说出口。
“……”
江白鸦拿过湿布,再一次认识到苻行舟的内心险恶。
忽然,厢房的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苻行舟高声道:“进来。”
于是有人走入。
是明矾。
明矾道:“统帅,我听说你……”
后半截话没说完,是因为看到了江白鸦还没来得及擦的脸。
他想忍,紧紧闭着嘴巴,但没忍住,发出了一个类似于放屁的声音。
江白鸦:“……”
明矾:“……”
明矾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看向苻行舟,道:“统帅,听说你找我?”
苻行舟说:“嗯。”
他指着角落里那个箱子,说:“打开,你要是有什么喜欢的,尽管拿去吧,之前受惊了。”
明矾一头雾水的走过去,打开。
是各类水果。
明矾简直要被感动哭了:“统帅,您可真是好人。”
听到这明矾式千篇一律的赞美,苻行舟很是嫌弃地说:“拿了,就快走。”
于是明矾找来一个布袋,装了些冬枣、一个柚子,和七八个荔枝走了。
一旁的江白鸦费尽洪荒之力才把眉黛弄干净,摩擦摩擦不小心弄到了眼珠子,生疼,目光就干脆放在一个地方就不动了。
苻行舟看他呆呆杵着,看着地上木箱,于是拿出一个荔枝和一个冬枣,自己剥了荔枝,把冬枣塞给江白鸦。
江白鸦艰难转动眼珠子,说:“可以换一个吗。”
苻行舟扬了扬手里又硬又刺的红果子:“你要这个?”
江白鸦点头。
于是苻行舟交换了一下。
那个荔枝已经被剥了一半,汁水流出来,弄得两人手上都黏糊糊的。
江白鸦在心里嫌弃苻行舟连剥个荔枝都剥不好,实在没用。
苻行舟则有些嫌弃地看着那只上面带上了粉的冬枣——哪有人吃冬枣还一把抓的,傻子么。
不过嫌弃归嫌弃,吃还是要吃,擦擦干净,都能吃。
吃完一只,江白鸦有些意犹未尽道:“将军,我也可以拿一些么?”
苻行舟说:“拿妃子笑?”
江白鸦:“嗯。”
苻行舟说:“你几岁了,还要讨这种甜到齁的东西?”
江白鸦:“……明矾也拿了,他比我还大。”
然后,苻将军只用了一句话,就成功噎死了江白鸦。
只听苻行舟道:“九儿肚子里有我兄弟的儿子,你肚子里有什么?”
江白鸦:“……”
有东西,有一团名字叫“真想打爆你狗头”的火气正在孕育,并且越来越大,快要爆发。
※※※※※※※※※※※※※※※※※※※※
鸽子:布星,我宽容,我大度,我,宰相肚里能撑船。
开船的笑容渐渐变态:撑船??
----------------------------
不许说攻渣,他只是有些奇特的恶趣味,喜欢欺负小鸽子罢辽。
实际上这些东西本来就是打算给鸽子的,否则不会让明矾先过来选了。
这章肥吗,仙人枇杷我已经快要飞升了;)
-----------------------------
贴一段《杜十娘》的戏文描述:“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对眼明秋水润。脸如莲萼,分明卓氏文君,唇似樱桃,何减白家樊素。可怜一片无瑕玉,误落风尘花柳中。”
懂?(笑容逐渐变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