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喝醉了撒酒疯的录音我还是保留着的。”丘迟先是被他噎了一下,很快从善如流地接上,“你当时喊的话可是中二的不得了,姑且也能算是你的黑历史吧。”
“丘迟,你注意一下,不要什么东西都留着。”焦之椿额角狠狠一跳,头疼不已,“原来你当年城府就深成这样了,和我一起撒酒疯只是为了录音……太可气了。”
“这是很重要的回忆,可是不能随便丢的。”丘迟语气严肃了一秒,转眼就笑了起来,“差点忘了,鱼叔这次去你那里大概是导演上次提的那件事,如果顺利的话,后天我们整个剧组的人就都会过去。”
“是吗?”焦之椿摸了摸下巴,“那大概有好戏看了。”
谢瑜树有些紧张。
他说不出自己为什么紧张,或者说他潜意识里觉得自己不过是精神比以前要绷得更紧一些,而在这上面跳动着雀跃的音符。
人一旦紧张起来就会条件反射地找些事情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谢瑜树现在就是这样。他先是把小厨房里所有的锅碗瓢盆全部洗了三次,又无聊到极致地把柜子里的饮品往小本子上记了个备份,做完这些谢瑜树仍觉不够,于是他跑去烧了将近两个保温桶的水,把地拖了一次,差点没把窗帘卸下来洗了——直到手机发出嗡鸣声。
谢瑜树几乎是弹也似的跑到桌子边拿起手机,一眼看到屏幕上跳动着的“广告推销”四个大字,他差点没把牙给磕掉,黑着脸心情郁闷地把电话挂断,将人拉入黑名单,坐到了沙发上。
他隐约间闻到了什么气味儿,等反应过来是厨房里煮着的东西时,水已经快给熬干了,锅炉里一团粘糊糊不知成分的东西看的他头疼无比,干脆把东西倒掉,重新洗了一次锅,再去看手机。没有未接电话,也没有未接短信,满屏的空白让他脑袋发涨。
于倦收到一封空白的信,之所以说是空白的信,是因为他把信封翻了个遍,也没找到通常的信件上应有的寄信人信息,只在封口处写了个简略的英文字母。
这分明是封不规范的信,自然也不可能是通过什么正规渠道送进来的,想必送信人费了一番不小的力气。
彼时他正站在一个画室里。画室的主人是番茄音乐节的主办方之一,她对这些名利争夺毫无兴趣,只安心待在这个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醉心创作,旁人想见到她也要动用不少关系,最后还必须要让她看得上,否则一切功夫都是白费。
焦之椿和于倦剑走偏锋,算是以最奇葩的方式拿到了这位小姐的画室地址,只可惜一来就被摆了一道,对方明显打算让他枯等一会儿。于倦百无聊赖地看着墙上挂着的画,有的只是随手装在防尘布里挂起来,有的却是拿画框精心包装,一番观察下来,于倦多少也摸清楚了她的喜好。
原本应该一同前来的明玥终于姗姗来迟,顺路还给他捎了这封信。
明玥一边擦着汗一边解释自己是从另一个人那儿拿到信的,却又刻意绕过话题,没明明白白地指出那人是谁,于倦估摸着她也是受人之托,不好意思叫人面临“要不要出卖送信人”的两难境地里,拿了信后就叫人先回车上,自己则是用指尖捏了捏这封信。
意外的还挺厚。
放在现在这个日子,能写信的人实在寥寥无几,甚至可以说是屈指可数,于倦实在想不出自己认识的人中有谁会这么做。
他挑开封口,刚刚伸手捏住里面的信纸准备抽出来,就听见一阵疾风吹过时的呼呼声,紧接着挂在墙上的一幅画就拽着钉子一同掉了下来,“哐当”一声响逼停了他的动作。
这阵不知从何而来的妖风把墙上包装最精美的一幅画吹落,画布大概是有些久了,被这么一摔,整张布都有点油尽灯枯的样子,蜘蛛网似的褶皱从边角处一路蔓延到中央地带,意外地勾勒出了另一种视觉效果。
原图是天使伸出手去救赎他人,被这么一改,竟然有了天使推开陷在泥沼里的人的味道。
“你看起来很喜欢这幅画。”
有人从画室的侧门走进来时,于倦正在研究怎么把那幅看上去不堪一击的画装回画框里,还要让它尽量保持完整。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站在自己旁边的女生,礼貌地笑了笑,复又低下头继续捣鼓那幅画。因为太过于担心自己会把它损坏,他显得格外小心。
他对待这幅画的态度与表现落在女生眼里。她抿了抿嘴,语气冷静非常,像是在讨论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东西:“这幅画是个残次品了,我不会再留下它。”
于倦摆弄着画框的手指一顿,从女生的角度看过去,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唇角是翘起来的,浮现出了一种说不上来的笑意,像是嗤笑。她听见他说:“因为残缺了,所以不要吗?”
于倦的嗅觉格外敏锐,在旧时,他同样也是个狡猾的家伙。他从焦之椿给的资料里阅读到这个难缠的姑娘是个薄情寡义的家伙,或者说得更明白些,她是对自己过于苛刻了,有一套严苛的待人处事标准和原则,这一点倒与焦之椿相似。她表面上看着大大咧咧,好像收不回玩心,胸腔里跳动的那只却是一块顽石,难以撬动。
于倦总会在某些时候,对自己做一场血淋淋的剖白。他把每一根骨头都拆解下来,清理上面的所有地方,用尽了力气去擦洗,把血液倒进过滤网,让那些可能会病变的因子被冲干净,将灵魂绑上火炉,来一场盛大的自杀,将那些不纯粹的东西尽数杀死,像是剔掉鱼刺一样,以免它们伤害了谁——只有这样,他才能让自己成为一个对戚元卜无害的人。因而,他非常能理解这个女生为什么会这么做。
“差不多。”女生抱着手臂,保持着绝对的冷静和淡漠,“如果你想谈音乐节的事情,不要找我,我只是挂名而已。”
谢瑜树盯着手机屏幕看时,忽然觉得自己早已经被于倦狠狠捏住七窍。他非常紧张,神经过度紧绷的副作用就是他开始想七想八,脑子里蹦出了莫须有的想法,比电影情节还要精彩万分。
他屏气凝神,开始数遥控器上的按键,数到头了之后就重新开始,以此重复了几个来回,自欺欺人也装不下去了。胸腔继续像是塞了数不尽的棉花,它们堵住气管,阻止他呼吸,缺氧的错觉使他短暂地失去了分析事件的能力,隐约间甚至有了耳鸣。
所有的东西都在超额运转的边缘徘徊,思绪被拉长成一根细线,随随便便就可以一刀两断,手机铃声响起,连带着手心也被震得有些麻时,谢瑜树的第一反应是那个讨人厌的广告商又打过来了。他低下头,在屏幕上捕捉到焦之椿的名字,刚刚冒出点头的雀跃心情霎时间掉了下去。
“在民宿里?”焦之椿的语气听上去很是轻快,“于倦去见音乐节的主办方之一了,我们打算与她商榷,破例在其他地方再开一场,所以他是来不及看你的信了。”
“你怎么知道?”
“明玥这家伙很容易卖情报的。”焦之椿好整以暇地摇了摇头,“我现在快到那人的画室了,要不然我提醒他先看信?”
“……算了。”谢瑜树呼出一口气,“你还是操心一下自己的新专吧。”
焦之椿看着暗下去的手机屏幕,心情极佳地哼了首歌。
于倦捏了捏手指,听见画框被拆开的声音。女生正把那幅画重新装裱,只不过换了一个普通的遮尘布,看样子打算丢弃这张废品。
他想起戚元卜对自己。
于倦给他的爱曾是血肉模糊的,像是刚刚摘下来、新鲜出炉的心脏,有些虔诚地交到他的手上,对方只要轻轻收一收手指,就能轻而易举地将它捏成一团烂泥。
每当他的手指稍有收紧,于倦的头皮就会像被电流过了一圈一样炸起,疼痛感与快感不分伯仲。这样殉道一般的爱轻而沉。它封存在于倦胸腔里时是难以被他人触碰到分毫的,在他的手里时却是那么脆弱,好像象征着它的主人愿意爱这双手的主人直到死。
这是一场赌博,押注的便是他小心翼翼捧出去的真心。
他不过是赌输了。
“不要丢了吧。”于倦忽然开口,女生的动作一顿,扭头来看他。他清了清嗓子,“我想买下它,可以吗?”
“这幅画的寿命已经终止了。”女生看了他一会儿,笑起来,“你为什么想要?”
“啊。”于倦想了想,开玩笑似的,“当作音乐节最后冠军的礼品?”
“没有人会稀罕的。”女生没忍住弯起了唇角,“不过你要就送给你好了。相对应的,作为回报,多出来的那一场的举办地点我要自己来选。”
“你答应了吗?”于倦有些惊喜,“我本来还想——”
“几百页的腹稿,多没意思啊。”女生打断他,挥了挥手,“你好像和这画之间挺有共鸣的,既然如此,也算是有缘人,不过是多投资点的事情。”
于倦抓了下头发:“那就谢谢你了。”
女生收拾好东西,犹豫了一下,倏地开口:“冒昧地问一下,你眼里的这幅画究竟是什么?”
“……”于倦垂了垂眼睑。
“不愿意说的话也没——”
“过去的我。”
他盯着空气中的一点,不知道在看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