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宜无言以对:确实教了她一招长好伤口的术法,她还颇为惨烈,修习了双生咒,差点赔上小命。
她没有收徒的打算,一则征战繁忙,二则也不知如何带徒弟。她虽然对自己的老师烛九阴再敬重不过,但若以烛九阴为范,还不若不收。
本以为龙兔会聒噪,谁料她还算得上安静。长宜暗想,既然她先前能缩在院子里十几日不吭声,现下性子安静也不算奇怪。
从被长宜训斥之后,她再也没打巨钺的主意。
有时会离开一天,回来时总是一身大汗,不知寻了甚么铜铁果腹,她不说,长宜也不问。同在一道廊檐下,长宜跪坐听雨,她则缩成一团,呆呆怔怔不知想什么。
后来连师父也叫得少了,许是看出长宜不喜欢,便只默默望着,不敢开口。
长宜若回屋子里,阖上门,她便缩在门外,无声睡熟。
“你要待到何时?”
“你若不欢喜,我也愿走的。”她小心回答。
长宜反而一堵:我这般问,你难道听不出欢喜与否?倒也无关欢喜,她本就没那种情绪。
可真要她说出口,又莫名为难,反倒显得同小精怪计较,只愈发沉闷不理。
那孩子不知从何处寻到种子,在雨池旁种下,每日浇水又松土,望着光秃秃的土出神。
但大半个月过去,什么也没生出。
长宜看不下去:“寻些别的乐子罢。凡有我在,生不出草木。”
她见长宜难得先说话,且不是暗着撵人,居然一时沮丧全无,又哭又笑,教长宜很是费解。
她叫她寻别的乐子,却没叫她离开。
“若能生出草木,你就……再不撵我,好不好。”
彼时长宜倚着阑干,愈发觉她念头怪异,这二者并无干系。但抬眼看她殷切目光,澄澈的红瞳里闪过渴求,竟然没有驳斥。
因她的“假若”,只能是个假若。
是以那日长宜开门,看到雨池潭边开了淡蓝色的花朵,生生怔住。
龙兔只站在一边微笑,脸色虽然苍白,眼底却闪着柔软光泽。
长宜撑伞缓缓走到她身边,隐隐猜出了她如何做到的:“若不开花,你要一直种下去么?”
“会开的。”
长宜目光深深,这满池雨久,当真是满池心血。
她望着淡雅的雨久花,香气似有似无,轻声道:“多谢。”
龙兔却摇头:“不要谢,师父不会谢弟子。只要你喜欢,总会开的。”
分明当时说的是不撵她走,现下却讨要更多,想做弟子了。长宜竟是沉默。
这一回……分明启唇,却终未能吐出推拒言语。
龙兔手臂往背后缩了缩,要藏住腕间的割伤。金木相克,她却是吃铜铁长大的,经她的血泡过的种子,发芽开花,自然不会因长宜而枯死。
长宜怎会看不见。
“为何想做我的弟子。”
她想了想,只道:“喜欢。”
长宜莫名觉这二字好听。
罢了……权当见面礼好了。
帮她包扎好伤口,怕淋湿起脓,叮嘱她巫山雨多,近日不许出去。
龙兔只安静抱膝缩成一团。虽然化成人形,还像个畏缩胆小的兔子。
“坐好,背挺直。”长宜屈指轻敲了下她肩头。
既然误打误撞收了徒,便会用心教。
问了她的名字,年岁,亲人,从前有无师承,除了知她两百六十三岁,其他都支吾说不出清楚,竟无名也无字。
长宜倒也不在意,反正此间只有她二人,唤徒儿便好。虽然收了徒,但她不是终究不是巫山中人,迟早会回云都。越少干扰龙兔的命线,越明智。
龙兔却不会关心这些,缠着长宜就不愿放。再不像之前那样唯唯诺诺,活泼多动,也许是露出了孩子本性。日日“师父这”、“师父那”的,脆生生的唤声响在巫山上,别样娇气。
长宜却委实头疼:龙兔不仅天资不够,还性子惫懒。得了不撵她走的承诺,好似终于无甚好怕的了,愈发不上进。要了斧子,却不肯练。
还常会一段时日寻不见踪影,或者在后面轩子折腾耍玩,总之不练功。
偶尔身上还常有烟火味,屋子里也添置不少奇怪物什,红的汁水,黑的炭灰。
长宜有烛九阴前车之鉴,很少拘她。只偶尔看不下去时,沉声相劝:“拜师便要好生学,你怎可如此惫懒。”
她却摸了摸鼻头,有些委屈:“我笨。”
反正学得慢,急也急不得。
长宜却暗自皱眉,虽然遮在面具下她瞧不见:这是笨的缘故么?
可稍微严厉一些,龙兔眼底蓄泪的委屈模样,教她总想起从前老师,便收了责骂。想来龙兔也无甚野心,着实不必像自己当年一般吃苦。
弟子身法不行,阵法更弱,成了桩心事堵在长宜心头,渐渐还是忍不住说了重话:“纵没抱负,也得保命。剖胆之苦,还想再吃么?”
小姑娘脸色一白,抖了抖,显然这话让她想起从前惨状。
她登时又没了坐相,缩起身子:“师父你莫要吓我。我要做噩梦的……”
长宜抿紧了唇,一时也无话。
大约也知道长宜心有余怒,次日晨起,她端了碗东西,递到坐起的长宜眼前:
“师父,喝粥。”
她小心避开大巫,到人的村落里偷偷学来煮饭的本事。虽然自己不吃这些,但说不准师父喜欢。
而且还像村子里的人一样,画了黑黑的粗眉毛,嘴巴也点得通红。村里的女人如果这么画脸,好些人都会望她,还冲她笑,看起来欢喜得很。
长宜实则一夜未眠,思忖到底该如何既不说重话,又能点醒她,还是没个头绪。
自然不可能次日就转忧为喜,望着她的怪模样,已不知说什么好。只漠然道:“终日不见影,便是去学了这个?既要学这些,何必拜我为师。”
她被吓到,整个人都呆呆的,平日撒娇的胆子也被长宜的凌然目光堵了回去:“我、我……”
“我惯于辟谷,你自己吃了罢。”
她果然蔫了好几日,练功稍微勤快了些。但入夜就见不到影,早上再去看,人又缩在被子里,佯装睡得很甜的模样。
后来撑不住挥着斧子都脱了手,长宜面色肃然:“终日昏沉,所思为何。”
龙兔闷头不吭声。
逼问无用,她晚上又去查看,被子里没人不说,轩子后面突然轰得一声巨响。长宜阴沉着脸赶到,看到自己的斧钺砍进柱子里,离龙兔的头不过半寸。
龙兔则全然呆滞,手里废铜咣啷落地,铜水滚烫,嘶嘶直响。周围也都是散落的大小铜块。
“你要做甚。”
她则像初次相遇时一般,又哭得不成样子:“我只想补好、补好它的……”
刑神之斧,怎可能与凡铜相容。被她咬出个豁口,大约也是命数。她这几日不眠不休,竟是琢磨这个。
“师父,我什么都做不好……”她呜呜哭起来,“你教的学不会,弄坏的斧子也补不好,熬的粥也不好吃,画的脸也丑,你肯定不喜欢我……你别赶我走,别赶我走好不好。我、我还会种花的,还可以种好多好多花。”
她急切诉说,满面泪痕,长宜上前将她拦腰抱起。
“好了,快去睡。不许哭,甚是吵嚷。”
龙兔还在抽泣,长宜只好一条一条回应:“阵法身法,学不会便好生学;斧子不用补;我确已辟谷,只偶尔还饮酒,不是骗你;脸涂得……不丑;我何时说过不喜欢。”
她不知这一句,让龙兔日后不论何种变化,都要留个浓黑的粗眉毛。
“你也没说喜欢。”龙兔确实止了哭。
长宜点了点她额头:“去睡。”
她抱她回去,远处雷声隐隐,只怕又要一夜饱雨。
龙兔在她怀里缩了缩。
“打雷了,师父。”长宜为她盖好被子,她却拉住长宜的手,不愿放。
“可怕么?”长宜却无意纵容,不然总头疼不歇,“你可知,你师父我是刑神蓐收,操巨钺,驭伥鬼,比打雷可怕多了。”
龙兔望着容颜半遮的她,好似喉头动了动:“师父不可怕。”
她伸出手,抚上那青铜面具。
长宜没有呵斥停下。
摘下鬼面的一刹,她收了瞳术,古奥森严的蜜金色深瞳,哪怕不刻意逼出虎威,依然凛冽至极。
“师父……”龙兔眼底满溢的不是恐惧,好似很欣喜。
“你的眼睛好漂亮。”
“脸好看。身子……更好看。我都喜欢。”
油嘴滑舌,怕又是跑巫山脚下的村子里瞎学来的。长宜半眯起眼,放出了只长相丑陋的伥鬼,在黑暗中呲牙咧嘴。
龙兔吓得一把搂住她脖子,头不住往她肩头埋,呼哧呼哧喘粗气。呵出的热气刺激皮肤,有些痒。
“如今怕了么?”
“师父。”龙兔喘息着,居然嘴犟,“你要陪我睡。这里有鬼,我怕。要瞧见你的脸,我才不做噩梦。”
“浑说甚么。”
“不浑说。我睡相老实,不压你的。”
长宜在黑暗中凝视她半晌,还是依言躺倒她旁边,将她揽在身侧,无声轻笑:“罢了。”
她从前从未心软过。
但眼前这个孩子,怕是把她一生的心软,都透支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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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解释:长宜救龙屠,教的第一个术法,斧钺证的缘分,金色的眼睛,雨久花。
然而最重要的是长宜动心啦哈哈…至于攻受…设定是长宜攻,然而她俩是清水呀~
龙兔的设定来自吴越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