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那么有钱,字也不会写,当然也不善言辞。
他是无数中国父亲的写照――满脸风霜与苍老,无比粗糙手臂手掌,如山般佝偻。
他给了陈眠最完完整整的父爱。
陈眠已经整整两年没有回过家,他在这座城市一次次与贺祟纠缠,挣扎,他忘记自己的来处,也忘记了那个在车站里等待的人。
上个月的一通电话,陈眠满心不耐,那时还在因为鸡毛蒜皮的事情与贺祟针锋相对。
父亲问:“今年回来吗?”
“……爸,我真的累,实在不想坐车。”陈眠的回答很干脆。
“没事没事,咱这交通也发达了,路也修了,眠眠呐,我和你娘等着你回来哈,你再忙也要照顾好自个啊……”
陈眠挂断后,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你不孝,他们白生了你这样一个儿子。
他泪流满面,近乎崩溃边缘。
可他真的回不去了。
不是因为钱,不是因为人,他没有颜面,没有本事回去。
一个无论身心都患病的儿子,会让父母如何如何担心受怕,又怎么敢告诉父亲,你的儿子他一事无成,在北京只为纠缠一个男人。
陈眠不配,已经烂在骨髓中,只能行走在城市的大部队里至此被淹没。
故乡,他真的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出租车飞驰在路面,陈眠拿手死死捂住眼睛,他周身颤抖着。
“怎么了?”司机疑惑问道。
陈眠摆摆手,强忍着示意没事。
2010年导师问陈眠,为什么去北京?
此刻的回答在心尖吐露:因为这里有我的前半生的归属,以及后半生的路,这条路很长,我必须单枪匹马走完。
到达目的地后司机踩着油门离去,嘴里似乎念叨着:“真是个怪人。”
陈眠走进餐厅,眼底的血丝看得有些吓人。
他吐出一口浊气,强打精神,走向已在那等待的黎旭。
大厅没有人,服务员说被包场。
陈眠抿嘴坐下,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花瓶里放着鲜艳欲滴的红玫瑰。再抬起眼皮,黎旭似乎是刚从某某公司开完大会出来。
西装笔挺,领带是浅灰色配着花纹,脸上依旧儒雅谦逊,左指大拇指上戴着一枚蓝色的宝石戒指。
餐桌上高脚酒杯呈放红色液体,色泽漂亮,香味醇厚,属于有些年份的西班牙葡萄酒。
没有见那本书,陈眠有些疑惑。
黎旭从服务员手里接过,在圆桌上推向陈眠。
“在这,我带来了。”
陈眠伸手去触碰,四个大字是花体,这浓烈的往事气息即将翻开,一切记忆会重回人间。陈眠猛地停驻,他吞咽了一口唾沫,脸上浮起类似于茫然的神情。
黎旭皱着眉头看着,有些费解。
陈眠许久后,才抬起头很为轻声地说道:“你知道Marina Abramovi吗?”
“当代行为女艺术家,我不算十分关注艺术,但略有耳闻。”
陈眠的目光涣散开,无比平静地说着:“她是一个无比疯狂,极具才华的艺术者。她说,欢乐并不能教会我们什么,然而,痛楚、苦难和障碍却能转化我们,使我们变得更好、更强大,同时让我们认识到生活于当下时刻的至关重要。”
“她爱过一个同为艺术者的男人,时长十二年。他们年轻时在一起创造了无数了不起的作品。《死亡的自我》两人将嘴巴对在一起,互相吸入对方呼出的气体,17分钟后,他们的肺里充满了二氧化碳,都倒在地板上昏迷不醒。这一表演探求的是一个人“吸取”另一个人生命的毁灭性能力。”
“你能懂得我在说些什么吗?”陈眠有些疲惫的站起身。
黎旭眼里有些许赞赏的意味,他摩挲指头:“艺术是同生共死的。”
“不。我的爱情是这样。”
“你心里的那个人一直盘踞着。”黎旭坐在那里,目光直直看着陈眠。
陈眠压低身躯,手掌压在书上,那双眼睛充满悲伤:“如果一个人一无所有,那还会有人去爱他吗?如果一个人连自我都失去,那他还能去爱吗?”
“我有过爱而不得,也有过一无所有。”黎旭说道:“陈眠,我和你有些像。”
“像在哪里?”
“从泥潭开始往上爬,从迷失的自我里寻找到自己。”黎旭最终还是告诉陈眠一个事实:“我和贺祟认识了数年,他和我讲过你,并叫我开导你。”
刹那间,书籍被狠狠扔到地面,陈眠一瞬间戾气发作,他颤抖地挥起手臂,食指指着黎旭,目光愤恨与悲伤。
他自认为满心的痛苦可以寻找一个懂得的人吐露。
原来到这个地步,仍然是回到起点。
陈眠惨笑着坐回椅子上,低下头去,沉沉说道:“你和他不愧是朋友。”
黎旭神情含有歉意,解释道:“你当年来丽江,贺祟并不放心,便托我照看你。我年初刚回到北京经营餐厅,确确实实是偶然在停车场里碰见你。在此之前,贺祟带去看你的心理医生是我的妹妹,她也和我讲起过你。”
“我很抱歉开始没有机会和你说清楚这些,希望现在不会太迟。”
陈眠目光晦暗:“现在不迟,当然也没必要。你给贺祟带句话吧,说我陈眠被他毁得就差一条命了。”
“反正就是一场人生,反正总得有人输,我们走着瞧。”
丢下这些话后,陈眠弯下腰捡起书籍,手指弯曲显得郑重,他抹去若有若无的灰尘,抬脚离开。
黎旭若有所思的将手机拿出:“你都听到了?”
手机那头的声音磁性低哑,沉默了片刻便道:“听见和不听见没有什么两样。”
“贺祟我有时候也搞不懂你。你这是爱还是恨?或者是你具象化中类似喜欢的东西?”
“都不是。”贺祟高深莫测说道。
“我2012年带他去了西北,他在我身边,不需要说话就挺美。”
“美。”黎旭重复念了遍这一字眼,赞同着说道:“那些人里这个最好。”
贺祟低笑:“来恒园喝酒,等我到俄罗斯,你估计就回丽江。咱们很久没聚聚了。”
黎旭应了,笑容不减,指头上的蓝宝石戒指雍容剔透的很。
他起身吩咐了餐厅正常营业。
司机一早在车门那等候。
油门发动,黎旭略有所思着闭眼小憩。
他得出一个结论,贺祟运气一直很好,就连遇见的人也是顶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