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驿站传来书信，再有一天，墨阳就能回府了。

放下书信，一缕日光穿过窗棂照在案头的东珠上，昭之被折射的光线闪了一下眼睛，霎时间有些恍惚，重重的疲倦和说不出的焦灼涌上心口。

墨家刚出事时她是那么期盼他的归来，尸骨安置到灵堂的时候她也是热烈盼望着，她以为一个人支撑着会力不从心，没想到竟也过了这么多关。

可到了这时候，她却反而担忧起来，以墨阳的性子势必要闹个天翻地覆，可如今的墨家和师叔在的墨家已是今非昔比了，他的背后再也没有人支撑他的桀骜不驯，飞扬跋扈了，如今太子和淮王争斗如此激烈，若是他再卷入，岂不是要玉石俱焚。

这些日子她坐镇墨家，那些前来吊唁的人，身份，言行，态度，都看在她眼里，心中无限感概。甚至有些庆幸在这里的是她，而不是那个骄傲到要上天的人。

墨家那些人等着宁国府赶快倒好分一杯羹，李氏家主至今未曾出现，不知是看不起她，还是树倒猢狲散，李希身边倒是看到了几个前来帮忙的人，可这些人辈分基本和李希一样，十分轻微。

等待墨阳的，除了父母祖母的后事，还有宁国公的继任，墨氏，李氏关系的处理，朝中墨氏一脉的地位，皇帝久不上朝，宁国公没了，大长公主没了，谁还会给他几分薄面。私底下还有宁国府里里里外外居心叵测的人，究竟是谁一早就盯上墨家，消息怎么会那么快就传到二位夫人耳朵里。

这些，没一件是轻松的。

最让昭之恐惧的还有墨氏三口人的死，墨阳势必追查到底，到那时候又当如何呢，一个是她的夫君，一个是从小到大对她最好的人，亏欠最多的人。他们若是对上了，孟琮沅实力那么可怕，到时候她又能做什么呢，难道看着墨家死绝吗……

还有李覃的死，她的尸骨被昭之藏在墨家，李希问了好几次都被她糊弄过去了，等李南一回来就再也瞒不住，她又该如何解释呢。

这些千头万绪的事情，她顶着淮王妃的身份，能做的原来也只有那么一点点。

李覃，李覃，昭之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李覃几乎是当场分清形式做了决定，可她到这时候仍是优柔寡断，犹豫不决，只希望拖过一日，又一日，明天永远不要来。

她静静的伏在案头上，心底是一片苍茫，头底下是墨阳的书信，他问她，师叔是怎么去世的。

小孩拳头大小的东珠在案头散发晶莹透彻的雪白光晕，随着阳光的变化，那光彩熠熠的光晕也跟着流转。昭之伸手去碰触它，她的指尖苍白冰冷，东珠质地圆润硕大，触感仿佛冰寒刺骨，昭之指尖动了动在东珠某一处摸到一个小小的印子，当初那个痕迹经过漫长的摩挲竟变得这么浅了。

东珠还是那颗东珠，他们却不再是天真无知，不识人间愁苦的少年人了。

过往一幕幕在心底蔓延，昭之指尖颤抖了一下，东珠滚了出去，掉在地板上发出巨响，然后就是骨碌碌四下滚动的声音。昭之浑身无力，也顾不得站起身去捡那珠子，只是愣愣的。

这时，书房门被推开，然后一阵脚步声响起，昭之抬起头看过去，眼里一片混沌，逆着光竟看不清人影，不由伸手揉了揉眼睛。

水华一边放下托盘，一边问道，“王妃，这是怎么了？”

昭之不答，咬了咬嘴唇，心思拉了回来。

水华上前捡起东珠，用帕子擦了擦，又放回案头上，仍是那光彩熠熠的样子。

昭之垂下手，面上恢复了平和，盖上书信才缓缓道，“不是说今天要回一趟王府吗，怎么还没走？”

水华认真打量昭之一眼，见她面色无异，这才推了推她端进来的托盘，“等您喝了药再走。”

褐色的药汁散发着浓郁的苦味，几乎是瞬间就驱散了书房内清幽的檀木香气，昭之把药碗端在手中试了试温度，然后用勺子搅拌了几下，大口咽下了。

水华看着她眉头都不皱一下，仿佛喝糖水一样把那药汁喝了个精光，药碗旁放着精巧好看的糕点却是动也不动，被她视而不见了。本该心怀安慰的她不知怎的，又难过起来。

第一次见王妃的时候，她后背伤口那般狰狞，治疗过程中师傅用刀削除腐肉，光是看着就觉得触目惊心，整个过程中她都没怎么叫唤，十分安静。

水华心里还佩服，觉得她十分勇敢。待她醒来后还会闹点小孩子脾气，趴在床上嚷着要吃她做的糕点，让覃姐去买糖给她吃，水华这才觉得她有几分孩子气。

昭之揉了会额头，见她半天不动也不说话，一抬眼，揉着额头的动作也凝滞了。

“这药不是喝了吗，你又哭什么？”

水华脸皮火辣辣的，有些羞愧。于是眨眨眼睛，指着眼睛给她看，“我哪里哭了，明明没有哭。”

昭之看着她波光流转的眼睛，点点头，“恩，没有哭。”

水华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了，低下头去，一只脚在地上磨啊磨，突然道，“王妃不喜欢吃我做的糕点了吗？”

昭之这才看见药碗旁放着的芙蓉糕，于是拈了一块放进嘴里，咬了一口才道，“哦，刚刚没看到罢了。”那本该香甜可口的糕点，吃在她嘴里，却如同嚼蜡，食而无味。

昭之心里明白，从今往后，不管什么糕点，都不过是果腹罢了。

当初给李覃的糕点，为什么做得那么少，她后来又求了她好几回的，可她却懒得动弹，每回都用改天吧，改天吧敷衍她。

吃完糕点，水华还是没动，昭之又道，“你还不走？”

水华眉间皱起，道，“咱们一起回府吧，不是说墨家公子明天就回来了吗？”

昭之笑了笑，却看不出有什么笑意。她道，“这可不行，我还有事。”

水华指了指昭之的衣袖和脑袋，道，“您这副样子，若是墨家公子见了，那也是要赶您回府的。”

说着，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块贵妃镜递到昭之面前，昭之瞄了瞄镜子里的人，眉宇间充斥着一股子戾气，眼下乌青一片，下颌尖细，嘴唇干得起皮了。又扬起袖子，白色的布料沾染了好几块墨点子，衣裙皱皱巴巴十分难看。

算算日子在墨府待了十来天，每天从早到晚都是琐碎的事，又要去灵堂守灵，竟也没顾得上好好整整仪容，真是给墨府丢了大大的脸。

跟李希吩咐了一番之后，昭之便和水华一起回淮王府去了，沐浴梳洗一番，身体里被逼走的困倦又卷土重来了，于是她躺在榻上睡了长长的一觉。

再醒来时，天色还亮着，昭之靠在床上推算着，墨阳比她聪明许多，想要骗过他要花费不少精力，幸好李希知道的不多，李覃，李覃……

寝殿的门被人悄然推开，有人蹑手蹑脚的走进来，昭之翻身坐起，见绿意走了进来。

“王妃睡了快有两个时辰了，厨房那边已经做好了膳食，可要端上来？”

昭之摸摸肚子，点点头。

昭之一边吃饭，一边问绿意，“最近府里可有什么事情？”

绿意没让丫鬟服侍，亲自给昭之布菜，碗里全是昭之爱吃的，十分可口。

“府里倒是没什么大动静，惺叔回府之后病了一阵子。”

“恩，好些了没，你派人送点补品和药过去，我这阵子事多，府里的事情你多操点心。”

绿意恭顺道，“惺叔他老人家身子骨还行，已经好些了。早先他一回府，我就派人送了人参和鹿茸过去了。”

昭之点点头，“你办事我放心，其他琐事你自己看着办就行。”

绿意小心翼翼看她一眼，嘴唇动了几下，欲言又止的样子。

昭之道，“想说什么，说便是。”

绿意道，“临朔殿那位于嬷嬷，您还记得吗？”

昭之眼底闪过凛冽的恨意和憎恶，沉声道，“她怎么了？”

当时，她一醒来封慈和她殿里的人都已经送回封家了，她想找上门去，被李覃制止了，毕竟封家背后有那样的势力，孟琮沅又不出声，就算要动手也要想好退路。

后来墨家又出了事，倒把这仇人忘记了。

“她死了，听说是被活活给吓死的。”

昭之微微挑眉，眼珠子漆黑一片，看不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