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壶在屋顶的瓦片上滚动几下,啪的一声掉到地上摔碎了,然后听到有人的尖叫声,接着有人咒骂了两句。
“是哪个龟孙子,滚出来。”
昭之挑眉看她,珺娘没好气瞪她,于是变成了,两人四目相瞪。
昭之在怀里掏啊掏,掏出银晃晃的东西,就那么扔了下去。
珺娘一把揪过她的衣领子,还是来不及阻止。
顿时柳眉倒竖,怒声呵斥,“败家子儿,知道这钱够你喝多少酒?”
昭之正要回话,听得底下还在叫骂,言辞激切,语调激昂,真真是表达了极度的愤懑。
“个龟孙子的,鬼鬼祟祟,砸了人就想跑是不是,给老子滚出来。”
她似笑非笑的看着珺娘。
珺娘脸一黑,粗着嗓子怒吼,“老娘扔的怎么着,死了没,没死拿了银子滚!”
这下算是点了马蜂窝,底下那人一听自己的咒骂居然有人回应,顿时热情高涨,加大声音和语速。
昭之听了好一会儿,愣是没听到和之前骂人话重复的,不由有些好奇,脚尖点了一下,飞身跃了下去。
身后的珺娘顿时火气直冒,“你这败家子,等等我啊。”
盈盈月光洒在幽静的街道上,夜风凉凉,吹得酒香四溢,三条人影子就这么僵在那里。
“你这个龟儿子,终于敢出来见人了。”
彪形大汉浑身酒气冲天,眼里怒气冲冲的就要上前抓昭之的脖子,被身旁的年轻人拦住了。
年轻人眉目俊朗,神情还算清醒,“兄台,酒坛子可是你扔的?”
昭之摇头,踢开酒坛子,往前走两步,月光照亮了她的脸。
彪形大汉打量了一下,认出昭之来。
“这不是迎月阁那做饭的小伙计吗?”
年轻人哑然,断断续续的说着话,“王,王……”
昭之一双黑眸淡淡看着二人,嘴角扬起一抹笑,“你好啊,表弟。”
年轻人被她恶意的笑意吓得酒彻底醒了,不由脸色一白,拉着大汉退了两步。
前阵子两人在墨家灵堂里见过,他当时只觉这人眼熟,今天被人一提醒,便全都想起来了。
谁能想到,堂堂淮王妃竟然在一个小馆子里当厨子,更糟糕的是,他还调戏过她。
“表弟很是悠闲啊,这个时辰应该早已宵禁了,你这是要去哪啊?”
“表弟?这小子什么时候成你表哥了?”
昭之顺着声音打量了那人一眼,大汉身形彪悍,衣着鲜亮,靴子和袍子下摆沾了酒水,身上带着酒气,面上微红,说话含含糊糊的问那年轻人。
两双眼睛都在看那年轻人,他顿时语塞,脸上挂着干涩的笑,紧紧拉着大汉的胳膊,一退再退,退到几尺远之外。
“家,对,我回家呢。王,王,”
昭之目光四下扫荡,在大街的角落寻到那被她扔下的银子,她走过去捡起白花花的银锭,递给那汉子。
“王什么王,你这小伙计,大半夜乱砸酒瓶子,这叫什么事。”此时唯一一个不清醒的人,仍是锲而不舍的教训昭之。
昭之拱手道,“是我们不对,这点银钱兄台拿去买双靴子,换身衣服。”
大汉在青年人的猛力拉扯下,硬是岿然不动,伸手去接过了银钱。
这才表情松动了,语气和缓了,“知错就改,你倒还是个讲理的人。刚刚说话怎敢如此嚣张,要换了爷以前那暴脾气,揍死你。”
昭之抄回手站在那里,转脸看那青年,“你家竟是这方向?”
顺着她的目光尽头,是那靡靡丝竹声的源头,夜夜笙歌的场所。
青年人额上冒出两滴冷汗,干咳了一声,舌头始终没能捋直,“喝,喝多了。走,走错了。”
然后硬生生拽着大汉转了另一方向飘然离去,大汉十分不解,还在嘀嘀咕咕问他话。
“你怕他个小伙计干什么,咱们继续快活去。”
珺娘气喘吁吁拉开门走出来,见那两人都已离去,“怎么走了,我还以为你们要打上一架呢。”
昭之整个人裹在银白的月光里,双目乌黑明亮,目光清明冷静,看着二人离去的方向,表情显得有些寡淡。
“珺娘,离开家乡这么久了,想过回去吗?”
珺娘斜倚着木门,掀起眼皮懒洋洋扫她一眼,表情是明晃晃的厌恶,语气十分嘲讽,“想个屁,我巴不得永远不要回去。”
这世上之人,谁又不是在鬼魅丛生动荡不安的世道里,南来北往,孤零漂泊,踽踽独行,辗转半生,寻那一处安身之所。
“听过那句话没,此心安处,即是吾乡?”
夜凉如水,月光无涯,星河璀璨,她们各自站在属于自己的那一方土地上,几里之外,有着迷离动听的乐声,嫖客和歌女的笑闹之声,那里繁华而热闹。而此时此刻,昭之浸染其中,眼神孤绝冷漠,像是没了生机的荒原。
她点点头,面容平静,声音平和道,“恩,听过。”
然后她转身朝淮王府的方向走了,月光将她的背影映在地上,一晃一晃,那么长,又那么孤独。
珺娘摇摇头,打着呵欠关了门。
人和人的距离有时候很近,有时候又很远。
夜色更浓,昭之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幽深黑暗的路上,她感到有什么恶意的朝她露出一个笑容。
她到此终于恍然大悟,原来竟是这样,数日前,有人永远的失去了自己的家,再往后的半生里,永不得心安。
***
淮王府侧门昼夜不停点着灯,门房打着呵欠上前牵马,昭之面无表情往里头走。
“哟,这不是王妃吗?”
昭之转过头,见到一张妖娆漂亮的脸,身姿轻盈,脚步婀娜从假山后款款走出来,像是一个绝色妖姬。
她问,“你在等我?”
欺霜面上挂着妩媚的笑,唇若涂脂,那一抹红在月光下透着妖艳奇异的波光。
“王妃这可就误会妾身了,妾身孤枕难眠,便来这园子里闲逛,没想竟巧遇同样孤枕难眠的王妃。”
昭之被那一抹红闪了眼,随意看了一眼欺霜的鞋子,冷哼一声,不予理睬这无畏的口舌之争,直接越过她往里头走去。
“怎的王妃是被我说中了,竟无言以对了。”
她的声音如此清越动听,语调绵软勾人,就连挑衅的话放在她嘴里,也像是调情,让人生不出怒气。
昭之停下脚步,转身看她。
“你想说什么?”
欺霜依旧是美目盼兮,巧笑倩兮,说话直白毫不客气。
“王妃这副样子,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惹人厌呀。”
昭之问,“什么样子?”
欺霜举起染了血红蔻丹的纤长手指,指尖拈着一朵洁白的小花,红白相应之下,光华流动着,看着妖媚而诡秘。
她动了动鼻尖,嗅了一下,嘴角是诡秘难辨的笑,冷眼看昭之,声音下沉了几分。
“愚不可及的样子,总是这般天真愚蠢等着被人宰割而无能为力的样子,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宰割,不知道为什么被宰割,不知道是谁让你卷到这里来。只是被动的等着,等着。”
昭之正眼看了她一眼,目光终于不再游离,神色显得专注了些。
“你大半夜的等在此处,就是为了表达对我的厌恶之情?”
“我只是听说王妃前些时不但小产,以后也再无子嗣了,心生难过。哎,还真是可怜得紧啊。”
昭之板着脸,轻蔑看她,声音轻慢。
“那又如何,你见了我还是要下跪,叩拜,叫我一声王妃。”
欺霜指尖微微用力,洁白的小花瞬间淹没在她掌心里,仿佛来不及哀鸣一声,那微弱的花香一瞬间便消逝了。
“真是可惜啊,等明日侧妃封慈入了府,咱们这几个姐妹再跟着王爷回东境去,你这位徒有虚名的王妃,我们也是见不成了。”
昭之心尖一颤,顿了一下才问,“回东境?”
欺霜眼含春风,故作不解,语气诚恳道,“王爷这回还真是过分了,回东境不带咱们王妃也就罢了,竟连说都不与您说一声,哎。”
昭之不语,心里麻麻地满是伤口,多了这一道竟也没多痛。
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这种时机,没有理由他要回东境去,一旦离开京城,皇储之争,就成了拱手相让。
“王妃还不知道吧,等明日封慈封妃后,再过三日咱们王爷就要启程回东境去了。”
“到时,咱们侧妃诞下麟儿,那可就是世子爷了,届时母凭子贵,您这徒有虚名的王妃,还怎么高高在上呢?”
“哎,想想真是又心酸又可怜,一个人在这京城里,无依无靠的,王妃您可怎么办呢?”
“要不,您去求一求王爷,说不定王爷一心软,就答应带您一起去东境呢。或者王妃您抹不开面儿,妾身帮您美言几句?”
昭之是知道欺霜口舌如簧,智谋无双的,只是刚刚亲眼见了,觉得有点触不及防,听完了她一席话。
昭之突然笑出声来,那笑容说不出是什么意味。
欺霜恍然道,“王妃怎的这是,气得笑了?”
昭之道,“我笑你愚昧。”
欺霜反问,“我如何愚昧。”
昭之道,“你如此这般手段高超,竟然不明白一个最简单的道理。”
欺霜笑眯眯问,“王妃竟然也要说道理了,是什么道理呢?”
昭之答,“你把放在我身上的功夫多用点在王爷身上,说不定也能求个侧妃之位。整日里在我这个徒有虚名的王妃这里争风吃醋,搬弄是非的,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呢?”
欺霜顿时变了脸色,笑容也僵在了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