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46年夏天,小金在亚特兰大铁路公司当劳力打工挣钱,工头坚持管他喊“黑鬼”,于是他就辞职了。当时的白人使用“黑鬼”一词的频率远比今天更高。鉴于整个世界都在竭力领会二战的意义,美国国内也是雷声四起,种族敌意的增长只是众多社会乱象之一。通货膨胀无法控制,人们害怕大萧条将会卷土重来。经济战争导致了席卷全国的罢工潮,公司雇佣的打手团横行霸道,政府推出的应急措施乱成了一锅粥。苏联和美国开始将全球分割成两大敌对阵营,双方都声称自己是理想主义的代表,对方是怀有邪恶野心的帝国。众多奉行民主制度的国家顽固地重申着自己对于亚洲与非洲殖民地的主权,此等虚伪行径理所当然地遭到了殖民地人民的激烈谴责。本着类似的精神,美国的黑人士兵也要求在国内获得他们曾在海外浴血捍卫的权利。他们的要求自然遭到了白人的抵制,特别是在南方地区。抵制黑人平权的势头如此凶狠,以至于私刑新闻时隔多年之后再次占据了头条。在这一年夏天,暴徒在三个星期内袭杀了不少于六名黑人退伍士兵。佐治亚州的上一次多人私刑还是1918年的事。六名退伍兵当中有一个人开车带着妻子与另一对黑人夫妻上路,在门罗附近被一群蒙面暴徒拦下。暴徒将他们四人拖出车外,推进路边沟渠,然后一阵乱枪将其杀害。验尸报告声称一位被害人身上足有180个弹孔。后来来到门罗的州调查员抱怨称“城里的名流们对这件事全都绝口不谈”。他们和联邦调查局的探员们确实收集到了足够的证据并且将其提交到了大陪审团面前,但是大审判团拒绝起诉。当地黑人请来亚特兰大的威廉.霍姆斯.博德斯牧师为死者举行了葬礼。
到了9月份,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主席沃尔特.怀特走进了椭圆办公室与杜鲁门总统面谈种族问题。门罗私刑案件是他向杜鲁门陈述的诸多种族冲突案例之一。“上帝啊!”杜鲁门喊道,“我不知道情况居然这么可怕。”他答应一定要采取措施,随后很快任命了一个特别委员会,旨在推进立法应对一切剥夺黑人公民权利的现状。在这个黑人领袖尚且难以进入白宫,更不用说从总统嘴里掏出一句承诺的时代,杜鲁门的行动使他一夜之间就成了黑人眼中的英雄。小金的朋友山姆.库克协助组织了协进会的第一个摩豪斯分会,并且很快就开始针对相关问题进行辩论,例如黑人是否应该为了抗议种族隔离而拒绝服兵役。秋天的到来还伴随着另一件大事:在求学期间参军入伍的学生们纷纷离开部队返回了学校。这些经历了异国他乡战火洗礼的老兵将自己出国作战时学校突击招收的新生戏称作“娃娃们”,并且很快就与这批学弟打成了一片。学生组成的转变极大地影响了学校的整体氛围。当时库克虽然只有十七岁,但却面临着一项异常艰巨的挑战。因为他是校园里的橄榄球星,人气很高,因此在去年春天当选成为了学生会会长,但是当时学生数量远远没有现在这么多,人员组成也远远没有这么复杂。
小金对于公共议题在校园里面掀起的躁动并没有多大兴趣。此时他已经成为一名大三学生,并且投入了越来越多的时间与拉里.威廉姆斯(Larry Williams)以及沃尔特.麦考尔共处,一起研究如何成为布道人。当时这三个人可谓棒打不散。随着时间与生活阅历在一定程度上缓和了他们的宗教叛逆心态,三个人试图对事工活动加以改造,使之更适应各自的抱负。在这一年里,他们三个每个月都要花费三个周日前往惠特街教堂,坐在二楼露台上揣摩效仿博德斯牧师的举手投足与语言组织风格。当然最值得学习的还是博德斯的高调布道词:他仅仅依靠反复宣扬永生就能充分调动会众的情绪。毫不意外的是,博德斯很欢迎他们几个过来旁听,老金牧师则因为儿子总是缺席自己的布道而大为不满。拉里.威廉姆斯其实也是以便以谢教会的会众,但是他在这段时间里与博德斯越走越近,以至于主动恳请博德斯允许他来到惠特街教会充当学徒。在老金看来这一点是博德斯阴谋给自己拆台的明证,因此他要求儿子立刻与威廉姆斯绝交。
出人意料的是,小金这次拒绝遵循父命。教士家庭的私人信仰与家庭和谐向来剪不断理还乱,而小金此时在这团乱麻当中的立场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微妙。实际上他一直在摸索着创立一套能令他自己感到心安理得的布道品牌,因此他的视野并没有受到博德斯的局限,而是进一步投向了不那么正统的方向。但他不敢对父亲有一说一,唯恐会招致父亲的不满。此外他也不能忽视以下可能:足以令他感到满足的宗教信条很可能过于模糊以及世俗化,以至于无法用来维持教会。从小到大老金牧师一直在教育儿子维持教会的重要性。此时的小金驶入了一片暗流汹涌的心理水域,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划桨掌舵。到了大三学年年底,他已经不再主张自己要成为律师了,别人问他未来有什么打算的时候他也不肯发表明确意见。
来自家庭的压力如此之大,以至于小金在1947年夏天重新参加了摩豪斯组织的烟草收割项目。作为战争期间筹款工作的一部分,学校与康涅狄格州的许多烟草农户签订了用工协议,派遣学生去协助收割。三年前小金就曾经参加过这个项目,但是当时只是为了走出亚特兰大见见世面。这一次前往康涅狄格州的旅程不像上次那样冒险意味浓厚,而更像是正经的集体打工。上一次小金被工友们集体评选为最懒惰的两名工人之一,这一次他依然不愿卖力气,将自己的天生活力导向了玩心十足却又坚定不移的抵抗活动,一有机会就磨洋工,经常将啤酒带进工棚里饮用。但是小金的胡搞乱闹很快就戛然而止了。有一天晚上警方来到工棚搜捡违禁品,觉得小金有点问题,于是就将他带回警局仔细盘问了一通。按照日后流传下来的零散说法,警方态度其实很文明,小金也并没有遭到逮捕。但是对于任何一名人生地不熟的年轻人来说,遭到警方盘查都不是什么长脸的事情,对于老金牧师的儿子来说更是如此。一想到回家之后要向父亲老实交代,小金就吓得六神无主。瞒报是不可能的,肯定已经有人通知他父亲了。
回到亚特兰大之后小金告诉自己的密友,他知道父亲最想听他说什么,因此他打算首先用这番话来缓和父亲的怒气:他愿意跟随父亲走上事工道路。这个消息令老金牧师喜出望外,他装模作样地考虑了一番儿子的意图是否真诚,然后立刻就安排小金面向全体会众进行了一场布道试讲。面对翘首以待的以便以谢会众,老金牧师拿出了唯一一套说得过去的说辞——他的儿子“被上帝召唤到了布道坛上”。小金的朋友们都知道他脸皮薄,因此并没有在第一时间里拿他寻开心。但是后来他们经常戏称小金其实是“受到了烟草田地的当头烈日的召唤”。
到了指定的星期天下午,一大批会众涌进了教堂地下室,这里是举行布道试讲的传统地点。然后越来越多的会众络绎不绝地挤了进来,直到最后老金牧师只得不无得意地大声疾呼道:“盛不下了!盛不下了!大家都出去!”并且指挥全体会众回到了教堂正殿。有些会众注意到,站在布道坛上的年轻小金尚且不具备父亲那样的威仪气势,但是他的口吻却同样充满了权威,以至于足以令人们忘记他的身材比他父亲瘦小得多。虽然他的布道词并不像他父亲那样侧重于歌颂耶稣,而且遣词造句都有些文绉绉的,似乎有掉袋之嫌,但是这次试讲依然取得了圆满成功。会众们普遍认为不能过于苛刻地评判小金,因为这孩子毕竟只有十岁,年轻人总是更喜欢谈论美好生活而不是宣扬天堂。他无疑很有天赋,因为他似乎把自己的全部情绪都毫无保留地投入了表达当中。他操着一口浑厚的男中音,说话如同奏乐一般悦耳。布道结束后以便以谢会众全体起立鼓掌,祝贺老金牧师后继有人。在父亲的提携之下,小金很快就成为了一名羽翼丰满的教士,并且在教会里担任了父亲的助手。但是只有小金本人与几位摩豪斯的朋友们才知道,小金平生的第一篇布道词大量借鉴了哈利.艾默生.福斯迪克在纽约河滨教堂发表的“生活由你创造”(Life Is What You Make I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