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似这样的行为引发了连锁反应。法院里的场面传得人人皆知,引来了更多的被指控人与看热闹的闲人。前来自首时不少人脸上的微笑都是硬挤出来的,但是缴纳完保释金离开监狱时每一个人脸上的微笑都是真诚的。围观人群逐渐增加到了数百人之多,掌声和鼓励的话语开始提振现场的情绪。已经交保出狱的人们建议那些正在走程序的人们要尽快交纳300美元保释金。至于遭到警方上门逮捕的人们——比如阿博纳西——总会在穿过人群时与围观者握手拥抱打成一片。很快警官撒出去的法网就空空如也地拖了回来,因为太多的黑人都自愿走向了市中心。人群当中洋溢着欢声笑语。有个热门笑话声称一部分包打听的黑人在电话上得知逮捕名单上没有自己的名字,反而气得心烦意乱,觉得自己折了面子。甚至有几位白人警官也受到了现场戏谑氛围的感染,脸上不由自主地挂上了笑容。眼看着法律的惩戒精神遭到了颠覆,恼羞成怒的巴特勒警长跑到外面大吼道:“这里不是杂耍园子!”但他的举动全无效果。监狱的大门几百年来以来都只会令人联想到恶臭扑鼻的囚室与不堪言状的暴行,但现在这扇大门正在转变成为指向荣光的通道,投案自首的罪犯们一个个就如同好莱坞首映式上的明星一样受人追捧。
乐见其成的拉斯廷也一直在幕后抓紧工作。随着事态继续发展,出现了保释金短缺的局面,尚未被逮捕的抵制者很可能因此而得不到迅速释放。于是拉斯廷说服一个朋友给他电汇了一笔5000元的贷款,然后把这笔钱移交给了尼克松。忙完这一天之后,拉斯廷像前一天晚上一样出去散步。抵制者们反复警告他说蒙哥马利当局正在迫切寻找一个“局外人”,将造成目前乱局的责任全都栽到此人头上,因此他最好不要抛头露面。不过拉斯廷并没有听从劝告。这一次他去造访了吉娜塔.里斯——也就是此前因为不堪重负而将自己的名字从蒙改联诉讼原告名单上撤下来的那位女性。两辆警车仍然停在她家门外。拉斯廷走上前去轻描淡写地告诉值班警官他想看看里斯太太。警察们自然从没见过或者听说过眼前这个人,他们满腹狐疑地打量着拉斯廷,开始反复盘问他的根底。一开始他们只是怀疑拉斯廷可能想伤害里斯夫人,但随着拉斯廷越说越多,警察们也越来越想查清他的身份。疑窦丛生的盘问威胁到了拉斯廷的真实身份,假如他的身份遭到曝光,蒙改联很可能会卷入丑闻。于是他昂首挺胸大声说道:“我是贝亚德.拉斯廷,我是为《费加罗报和《曼彻斯特卫报工作的记者。”接下来他大肆渲染了这两份报纸在法国和英国的重要地位,警察则把他的话全都记录了下来。拉斯廷整整花费了十分钟时间与警方软磨硬泡,终于说开了里斯夫人家的屋门。结果证明里斯夫人并不值得他花费那么大功夫。“我必须得那么做,要不然我就活不到今天了,”她能说的就只有这么多。
第二天早上九点,金家老小到达了蒙哥马利牧师宅邸。迎接他们的是电视摄像机与一群兴高采烈的抵制者——他们依然沉浸在前一天主动入狱的兴奋情绪当中。几分钟后,金和父亲就在阿博纳西的陪同下出发前往法院,后面还跟随着一小队德克斯特会众。路上阿博纳西向金家父子介绍了县监狱里的入狱程序(与县监狱相对的是市监狱,也就是一个月前把金关进去的那座监狱)以及他自己的被捕情况,并且认为这是他经历过的最棒的一件事。再次面临牢狱之灾的金对此将信将疑,而大惑不解的老金压根就不信,直到他本人亲身经历了法院里的节日气氛为止。众人热烈欢呼他们三个人的到来。金又经历了一次入狱过程,不过这次拍照的时候双手在胸前举着一块编号7089的监狱号牌。走完一遍程序后立刻得到释放的金随即被追随者团团包围了起来。他是第二十四个做笔录的牧师。
按照尼克松和阿博纳西的建议,金邀请拉斯廷参加了当天晚上的蒙改联战略委员会会议。这次会议决定从当天晚开始将弥撒大会更改为祷告大会,希望借此进一步培养人们的宗教献身精神以应对未来的长期严峻考验。他们还决定每次集会的议程都将围绕五场祷告来组织,主题分别包括为非暴力运动的精神力量祷告,为坚持行走的肉体力量祷告,以及“为所有那些反对我们的人祷告”。在工作计划当中如此直观地体现出来的甘地主义方法为拉斯廷留下了颇为深刻的印象。他私下里告诉金,自己走遍世界各地,还没有见过哪里的运动能够与他在蒙哥马利的所见所闻相提并论。他想帮助金把蒙哥马利的情况传递出去,尤其是要在信仰非暴力运动的人们中间传扬。他能做的事情太多了,他能撰写文章介绍这里的事态,能为抵制运动筹集更多的资金,还能向抵制运动参与者传授各种专门技巧。诚然他意识到“外来鼓动者”——尤其是来自北方的人们——会面临怎样的危险,但如果金认为他的意见可行,那么他很愿意躲在幕后为抵制运动效力。金平生第一次仔细端详了一阵拉斯廷,然后表示他们需要一切有可能得到的帮助。
然后拉斯廷来到了阿博纳西的教堂,晚上的弥撒大会预定在那里举行。令他吃惊的是,教堂里下午四点多就挤满了人,此时阿博纳西与其他蒙改联领导人都还没来。他眼看着众人在大会正式开始前的三个多小时里自行组织唱圣歌与集体祈祷。大会开始后的第一项活动就是将迄今被逮捕过的九十个人全部请上讲台。大多是平民百姓的会众们立刻全体起立。伴随着如雷的欢呼声,家长们纷纷领着孩子走上前去触摸英雄。在接下来的发言当中,金表示抵制的精神属于“无论黑白的所有人”。阿博纳西则宣称在金暂时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抵制运动依然保持着团结一致的势头,这一点足以证明这场运动“并不是一场独角戏”。两位领袖都感受到了运动得到的巨大支持,于是提议把第二天当成感谢日,大家全都不拼车,不坐出租车,不开私家车。明天将成为祷告与朝圣的日子,这一天所有人都要步行。
与此前历次大会相比,那天晚上的大会并没有更加火爆的气氛激情或者更加充实的内容,唯一的特别之处在于现场多了三十五名来自全国各地的记者。蒙哥马利的公交车抵制运动终于吸引来了一队公信力相当强的特派通讯员。但是拉斯廷却因此倒了霉,因为现场没有一个记者认识这个号称自己来自《费加罗报的人,倒是有几个记者听说过他在格林尼治村的鼎鼎大名。他们几个与《广告报的主办记者聊起此事,后者又与当地警方保持着密切联系。这样一来拉斯廷的身份就越来越可疑了。事态变得越发严重,以至于有传言声称有人为了调查他的底细专门把电话打到了巴黎和伦敦。
拉斯廷也很清楚这些险恶的迹象。他赶紧打电话给位于纽约的和解团契执行董事约翰.斯旺姆尼(John Swomley),让他向马斯特与其他领导传递了一条紧急信息。拉斯廷向他们描述了自己在蒙哥马利的所见所闻,并且表示蒙改联在非暴力运动方面很有天赋却又不够成熟。(说到后者,拉斯廷提到了他第一次造访金家时的情形:客厅沙发上随随便便地扔着一把已经上了膛的手枪,有个人差点就一屁股坐在手枪上面,还是拉斯廷大叫着阻止了他。)必须找一个合格的非暴力主义者来教导他们。现在全国包括拉斯廷自己也就只有四五个这样的人,而且他伤心地告诉斯旺姆尼说他不能在蒙哥马利停留太久。他知道自己没有权利指使老东家替自己做事,但他恳求斯旺姆尼相信他的判断,并派专人坐下一班飞机到蒙哥马利来。
拉斯廷参加了周日在德克斯特举行的礼拜仪式,然后花了一个晚上在金家详细了解抵制运动的由来。柯瑞塔记得几年前听过拉斯廷在安迪亚克发表的演讲。无论是她还是金都对拉斯廷长年以来的左翼政治运动资历不予置评,而且金在谈论马斯特等人的时候也说得头头是道。他告诉拉斯廷,自己正在试图实践非暴力,但他不赞成马斯特式的和平主义,因为他认为连警察都没有的社会不可能是正义的社会。拉斯廷含糊其词地支吾了一番,但尽管如此他依然没想到一位蒙哥马利布道人会说出金这样的观点。
拉斯廷在敌对的两个阵营里处境都糟到了极点。他越发喜爱蒙改联的人们,而且一直在设想自己还能够在抵制运动当中发挥怎样的新作用,尽管他的处境每时每刻都在恶化。有消息传来,白人们正在议论说《费加罗报从没听说过拉斯廷这个人,报社正悬赏追查骗子的身份。大约在同一时间,一位颇有影响力的伯明翰黑人记者得到消息说拉斯廷就在蒙哥马利。此人很清楚拉斯廷的底细,于是赶紧闯进了正在召开的蒙改联领导碰头会,告诉他们白人肯定能查到有关拉斯廷的资料,然后就会用这些信息来诋毁抵制运动迄今为止的一切成果。这样一来拉斯廷就沦为了集火的靶子。周一有消息声称白人可能会以欺诈或煽动暴乱的罪名逮捕他;而那位知道内情的黑人记者则要求蒙改联领导主动把拉斯廷赶出城去,否则他就要在自己供职的报纸上掀开拉斯廷的老底。拉斯廷磨磨蹭蹭不愿离开。直到目前他在抵制运动当中都只是一位非正式的个人顾问,现在他却越发痴迷于为自己争取一个有名分的角色,成为来自和解团契的非暴力主义战术家。不过这样的角色注定与他无缘。随后的场面简直就是从西部片里浓缩提炼出来的。一位格伦.斯迈利(Glenn Smiley)来到蒙哥马利替换即将离开的拉斯廷。颇为伤感的拉斯廷向斯迈利匆匆介绍了抵制运动的简要情况,然后把这位相识十五年的老友介绍给了金。一切结束后,拉斯廷打起精神强颜欢笑与大家道别,然后金就不得不用车将他偷偷送到了伯明翰。
和拉斯廷一样,斯迈利也因为在二战期间坚持和平主义拒绝服役而蹲过监狱,后来也曾以和解团契成员的身份四处旅行。但是从外形和气质来看这两个老朋友完全不是一路人。只要不谈及暴力或种族话题,来自得克萨斯州的斯迈利无论言谈还是举止都是个温和的白人卫理会牧师。来到蒙哥马利之后,斯迈利办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纽约州汽车牌照换成了佐治亚州牌照,他给金提出的的第一条建议就是撤掉他家周围的持枪警卫。斯迈利认为金最突出的个性就是倔强——无论事到临头他有多么害怕,他都会在顷刻间几乎有些愤怒地把恐惧弃置一旁,并且认为恐惧并不能干涉手头上的选择。“别拿战术细节来烦我,”他不止一次地这样说,“我就想知道我究竟能不能在内心里奉行非暴力原则。”每当这种时候斯迈利总会因为自己的甘地主义建议不够有力而心怀愧疚。在以后的四年里,斯迈利总会随叫随到地在蒙哥马利来来去去,经常是为了参加午夜召开的蒙改联战略会议。在这些深夜会议期间,金总会在凌晨两三点钟饿得跳起来,声称要是他们不去弄些灵魂食物回来,主的工作就没法继续推进。斯迈利本人与他的亲戚们都没想到,他居然逐渐喜欢上了猪耳朵三明治。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路德宗牧师罗伯特.格雷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