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搭乘的马车呢?”沈玉倾又问:“我想瞧瞧。”
沈玉倾跟着傅狼烟来到殿外,车驾停在外头,拉车的马已被送到马厩。沈玉倾掀开帘幕,便有一股血腥味刺鼻而来,他刚要进去,傅狼烟伸手拦道:“少主,晦气。”
沈玉倾微微一笑,道:“没关系。”便钻进车内。
车内布置得甚有模样,两块羽绒座垫,车板上铺着一块彩织锦毯,此时已染上一大滩黑乌的血迹,另有一个小箱子,料是赵寒迁的行李。沈玉倾闭目沉思,照着血迹的位置估摸着赵寒迁遇刺时的座位,顺着找去,在马车后壁上细细摸索,果然找着一个细小凹槽。那是那一箭贯穿胸口后,射在马车后壁上,此时箭势已衰,只在上面撞凹了一个小槽。这辆马车是用上好的榆木制造,质地坚硬,沈玉倾伸出手在上面摸了摸,指尖轻轻一抠,似乎有些粉末,他凝神看去,突然咦了一声。
在车外的傅狼烟问道:“少主发现了什么?”
沈玉倾想了想,道:“没什么。”又取出一块锦帕,在那凹槽上抹了一下,走下车,问道:“傅老,这尸体与马车是怎么送进来的,你再说说。”
傅狼烟道:“今晨卯时,使队听到了破风声,当时天色尚昏,就听到一声惨叫,掀开车帘时,使者已经中箭身亡。”
沈玉倾问:“当时可有
见着凶器?”
傅狼烟道:“当时掀开车帘就没见到凶器。车队大乱,不敢前进,我们派去保护的人手就在不远处,听到消息即刻赶去。”
沈玉倾又问:“第一批赶到的人是谁?”
傅狼烟道:“是小周。”
沈玉倾问道:“周凌夜?”
傅狼烟道:“驰道本是雅爷负责的。”
沈玉倾点点头,又问:“之后呢?”
傅狼烟道:“小周派人通知少爷,指挥车队回到青城。”
沈玉倾道:“是有这回事,我当时便派人搜索附近,再之后呢?使队到了青城,自然由傅老你来验尸了。这当中,可有其他人靠近过这辆马车?”
傅狼烟道:“当时兵荒马乱,是小周把尸体搬下,也有不少人靠近。”他想了想,又道:“掌门跟雅爷都来看过。”
沈玉倾点点头,看看天色,已近黄昏。他方与谢孤白三人分别不久,淡淡道:“看来也不用等到明天再见了。”
傅狼烟问道:“少主说什么?”
沈玉倾道:“傅老,烦请你备车,我要出城。”
※
马车停在竹香楼,沈玉倾刚进大堂,就见着了小八。
“我家公子正在等你呢。”小八眯着一双眼,仍是无精打采的模样。
沈玉倾奇道:“谢先生知道我要来?”
小八道:“也不一定,他说,如果快,今晚就能见到公子,如果慢,那就明天再见,明天有明天的说法,今晚有今晚的说法。”
沈玉倾又问道:“要说什么?”
小八微微笑道:“这要看公子想听什么。”
沈玉倾又问:“那,朱大夫要听吗?”
小八道:“公子说,此刻他正快活着,且让他多快活一下,说不定马上就没得快活了。”
沈玉倾微微一笑,道:“请带路。”
小八领着沈玉倾上楼,在房门上敲了两下,说道:“沈公子来了。”又对沈玉倾说道:“公子请。”推开房门,只见谢孤白一身白衣,席地而坐,面前一张放着茶具的矮几,火炉上正在煮水。
谢孤白见沈玉倾来到,指着座位道:“公子请。”
沈玉倾行了个礼,坐在谢孤白面前,谢孤白又对小八道:“小八,你来泡茶。”
小八翻起茶杯,先用热水洗了一遍,便开始置放茶叶,倒水煮茶。
沈玉倾问道:“谢公子知道我会来?”
谢孤白道:“我是这样想,若公子不来,我也会有麻烦。幸好,在下相信公子是个深思熟虑的人。”
沈玉倾问道:“事情多,要从哪里开始说起?”
谢孤白道:“在下恳求沈公子,放朱大夫一条生路。”
沈玉倾喔了一声,甚是讶异,他早猜到谢孤白并非普通书生,但他竟然料到自己的目的,那真是出乎意料。
沈玉倾道:“为什么?”
谢孤白道:“朱大夫的医术通神,这等人才,杀了可惜。”
沈玉倾道:“夜榜有这等医术高手,更是武林之祸。”
谢孤白摇摇头道:“他不是夜榜的人。”
沈玉倾又问:“你怎么知道?”
谢孤白道:“点苍使者身亡,青城必然严加搜索。我今天与他相处,他真有脱身之策,早就走人了。这等人才被当作弃子,未免可惜了。”
沈玉倾道:“夜榜为达目的弃子,也是有的。”
谢孤白道:“若他杀的是点苍掌门,那朱大夫当作
弃子,便不可惜。一个使者值得多少银两,让夜榜赔上这样一个大夫?”
沈玉倾想了想,还未回话,小八沏了茶,送到沈玉倾面前。谢孤白举杯道:“沈公子请。”
沈玉倾一口喝下,茶色温润,甘而不涩,赞了一句:“好手艺。”
小八也不回话,径自倒了第二杯。
沈玉倾又问道:“兹事体大,我不能同意。若他真是无辜,查清真相后自会从轻发落。”
谢孤白道:“沈公子不说证据,那是掌握了证据了?”
沈玉倾从怀中取出一方锦帕,放在桌上,道:“谢公子请看。”
谢孤白举起锦帕端详片刻,见上面有些灰红色粉末,忽地一笑,递给了小八,说道:“你看看。”
小八道:“公子想考考我吗?”。
谢孤白道:“且看你眼力如何。”
小八接过一看,道:“这是木屑,而且是两种木屑。一种是榆木,上好的马车都用这种,另一种是红木,是做二胡常见的木料。”
沈玉倾道:“这是我在使者车内发现的。对照昨夜三位的言行举止,只怕连先生也脱不了干系。”
小八道:“沈公子的意思是,真如沈公子猜测的,那位盲眼琴师真是箭似光阴,特地前来行刺?”
沈玉倾点点头,道:“用二胡作箭,当真料想不到。也是在下失策,竟从眼前放走刺客。”
他说这话时眼神有些黯然,似是对自己的无能愚昧感到懊悔,却无责怪朱门殇欺骗之意。
沈玉倾又接着问:“不过还有件事,先生怎知我马上就要来了?”
“我一早便看出那老者是刺客。”谢孤白淡淡道。
沈玉倾的瞳孔顿时收缩了起来:“如此,你为何不说?”
谢孤白道:“我不过是个游客,夜榜,得罪不起。”
沈玉倾道:“难道青城便能得罪?”
谢孤白微微笑道:“当然,你讲理,他们不讲理。”
沈玉倾道:“所以你就帮了朱大夫一把?”
“帮谁还不知道。就你刚才问的问题,我怎么知道你还会来?”谢孤白道,“两个时辰前你来的时候,还没有证据,现在的证据,不过就是些木屑。”
谢孤白举起茶杯,仰头喝下,淡淡道:“我就问,箭去了哪?”
这便是沈玉倾心中的疑问,箭去了哪?这唯一的解答便是……
谢孤白道:“青城有夜榜的内奸。又或者,雇用夜榜杀害使者的人,便出自青城。”
水壶里的水沸腾了,呜呜的声响在房内滚动了起来。
谢孤白道:“现在我把话说清楚点。昨日我在福居馆确实看出那盲眼琴师有问题,等到今天下午公子说使者是受了箭伤,我当时就心想,若是一箭穿心,必当留有箭矢,盲眼琴师若是刺客,身上带着弓箭,也难逃过盘查,那箭从哪来?或许是削木为箭,以二胡作弓,但这么特殊的武器,消息一定会马上传开,这样,下午公子来的时候,就不会说没有证据了。”
沈玉倾道:“所以你觉得我还没找到凶器?没想过我是隐忍不发,且看你们玩什么把戏?”
谢孤白道:“那时我还不确定。无论怎样,公子当下没将朱大夫与我抓起来,我就不急。等到沈公子把证据拿出来后,我便确定了。若箭还在,公子就不用拿这些木屑试探。”
沈玉倾思考着,并未回话,等着谢孤白说得更详细些。
“我问过朱大夫了,他来到福居馆,是欠了人情,要来医治一位盲眼琴师。至于他为何助纣为虐,你自去问他,我
不便多说。”谢孤白接着道:“再说回箭的问题,这箭本制得粗糙,一箭穿胸,其势已竭,没钉在车厢上,可能早就断折,又或者其形不似箭矢,一时无人发觉。当然,也可能,早在车驾驶入青城前,这箭就被拿走了。”
“你的意思是,点苍的人拿走了?”
谢孤白道:“除了青城有内奸之外,这是第二种可能,眼下不能确定的事情还很多。”
“为什么要拿走箭?”沈玉倾问道,“箭似光阴已经逃了,拿走箭,不就是要帮朱大夫脱身?”
谢孤白道:“这许是原因之一。朱大夫这种人用处很大,顺手帮他遮掩一把,看他能否逃出生天,再卖个人情。另一个可能是消灭证据,只要公子没看出关窍,谁会怀疑福居馆的盲眼琴师?”
沈玉倾举起茶杯,缓缓道:“先生分析的都是道理,但离脱罪还远得很。”说着一饮而尽,又道:“先生还要再想些确实的道理说服我。”
谢孤白道:“也不用说服,我替公子抓到夜榜的人,再帮公子查出幕后主使,换取清白,公子信得过吗?”
两人眼神交会,沈玉倾眼中的疑问渐渐被谢孤白的信心瓦解。
沈玉倾问道:“多久?”
谢孤白道:“今晚,最少一个。”
沈玉倾道:“这么卖命?”
谢孤白笑道:“就是卖命。卖我的命,还有朱大夫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