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衍正要拒绝,一旁的彭南义忙捏着他手,杨衍心知有异,忙道:“好,好……喝点酒也好。”
只见赵氏皱了眉头,过了会才喊道:“老苏,拿点黄酒过来!”
彭小丐忙道:“竹叶青!杨兄弟爱喝竹叶青!”
赵氏看了杨衍一眼,道:“爹,瞧不出杨兄弟这地有见识,还喝竹叶青呢。”
彭小丐老脸一红,道:“以前在总舵住下时陪我喝的,喝习惯了。”
杨衍也忙道:“是啊是啊,竹叶青好喝。”
他借住总舵时才十五岁,又是原告,虽也被彭老丐逼着喝了几次酒,哪里算得上爱喝?不过他看出彭小丐父子都怕这媳妇,只得附和着。
不一会酒送上,彭小丐先给自己斟了一杯,举杯道:“杨兄弟,你特地来见爹,知恩图报,我敬你一杯!”彭南义忙喊道:“等等!”也跟着斟上一杯,“我早听说了杨兄弟的事,相见恨晚,也敬你一杯!”
两人喝了一杯,杨衍也举杯喝了,入口热辣。他少喝酒,竹叶青甚烈,不免满脸通红。
彭南义怕他醉倒,道:“这酒太烈,杨兄弟你身子不好,兑些热水吧。”又让人取来热水,兑了些给杨衍。
彭小丐又举杯道:“杨兄弟历经艰险,终于又回到江西,敬你一杯!”彭南义也道:“杨兄弟……呃,忠肝义胆,敬你一杯!”他找不着理由,随口胡诌过去,杨衍心中暗想:“这彭大哥也真是口
拙了。”
赵氏道:“你们少喝点,喝多伤身。”
杨衍猜是赵氏不许他们父子喝酒,只觉得好笑。之后彭小丐、彭南义各自找了七八个理由不住敬酒,把一斤竹叶青喝得将尽,眼看只剩下一杯,彭小丐伸手要拿,彭南义赶紧拦住,道:“爹,你喝多了!”
彭小丐吹着胡子道:“哪里多?你才喝多了!拿来!”
彭南义道:“你留在抚州,我却要回莆田,当然是我喝!”言下之意是媳妇走后你爱喝多少喝多少,自己可不行。
彭小丐道:“我是你老子,本来就该多喝点!”
赵氏听他们两人说话,一把抢过酒坛,替自己斟了道:“贱妾还没敬过杨兄弟呢。”说着举起杯对杨衍敬酒。
杨衍正自喝得晕乎乎的,忙起身道:“嫂子,不敢!”
彭小丐与彭南义见没得喝了,不由得丧气,子对父,父对子,大眼瞪小眼,颇有几分互相埋怨之意。
到了晚上,杨衍坐在中庭休憩,借着夜风散去酒力。彭南义就坐在他身旁,见他不胜酒力,笑道:“辛苦杨兄弟陪我们父子喝酒了。”
杨衍苦笑道:“不了,只是原来总舵也着嫂子管呢。”他真没想到名震天下的彭小丐竟被儿媳妇管得连喝酒都不能。
彭南义哈哈笑道:“贱内来抚州十余日了,我忙着通报,还有机会出门偷喝两杯,爹忍了十几天,早不行了。”又道,“咱家怕老婆是从爷爷传下的祖训,杨兄弟可别见笑。”
杨衍笑道:“我爹也挺怕娘的,这叫尊重。”又不禁好奇心起,问道,“嫂子是哪个门派的千金?怎么手艺如此好?”
彭南义笑道:“才不是哪家掌门千金,是赣州云集酒馆掌柜的女儿。我有次去他家酒馆吃菜,这一吃就爱上了,忙叫了大厨出来称赞,没想是个美貌闺女,那时才十六岁。我寻思再过几年我便老了,得快点把她弄……我是说,要能娶回家天天帮我做菜,得多好!”
杨衍奇道:“那时彭大哥多大年纪?”
彭南义道:“十九。”
杨衍道:“是当婚娶,可也没多老。”
彭南义叹道:“杨兄弟你不懂,咱家男人长得快。”
杨衍看他模样,忍住笑道:“是,是。”
彭南义接着道:“我只怕日子拖久了难成,每日不住去云集开销。我啊,那时也是少年心性,不想连娶个老婆都靠着爹的面子,就没说自己是彭小丐的儿子,每日里去云集酒馆点菜,都说要见大厨,我这媳妇猜着了,之后都让她爹出来应承。”
杨衍道:“这可怎么办?”
彭南义道:“这样吃了半年,我每日照着镜子,越照越焦急,生怕来日无多。这不成,就我二十岁生日那天,我又上了云集酒馆,先点了五道菜,吃个碗底朝天,之后又点五道菜,也吃了个碗底朝天。”
杨衍问道:“十道菜,彭大哥带了多少人去啊?”
“就我一个。”彭南义道。
杨衍吃惊道:“一个人吃了十道大菜?”
彭南义苦笑道:“为着这一日,我预先饿了三天呢!”
杨衍心想,十道菜,就算云集酒馆的菜量少,这也吃撑肚皮了吧?这彭大哥可真使尽皮肉功夫。又问:“嫂子出来了吗?”
“没!”彭南义道,“我一个人吃了十道菜,引得众人侧目,大家都在看我。我又点了五道,这可撑死我了!”
杨衍道:“你这肚子能装下十五道菜?”
“装不下,到得十三道菜时,我就吐了。旁人都在劝我别吃,我就不管,一直吃,边吃边吐,边吐
边吃。”彭南义抚着下巴,接着说道,“十五道菜吃完,云集酒馆里里外外全挤满看热闹的人,岳父跑出来劝,说他女儿今日不在,叫我快快回家,今天这餐算他招待。”
杨衍惊讶道:“嫂子不在,这不捎媚眼给瞎子看?”
“呸!你嫂子的手艺,你大哥我是分得出的!那道清炖石鸡用的汤底是泡过橙的,只有你嫂子掌勺才费这功夫!”
“十五道菜,嫂子总该出来了吧?”杨衍问,他虽知彭南义已与赵氏成亲,仍不免紧张。
“你嫂子铁石心肠得很,还是不出来。我吃完十五道,又点了五道,这一顿从午时吃到酉时,吐出来的都不知几大碗。兄弟,你不知道有多难受……我见你嫂子还是不出来,甚是失望,都想算了,天下哪里无女子,手艺好的厨子请就有。可我就是停不下,一口接一口,吃完一盘吐一盘,等我吃完二十道菜,围观的人都大声喝采。其实我想走了,可听大家喝采,又有人不住喊:再来,再来!这我要走了,不是丢了面子也失了里子?于是只好说,再来五道菜!那时云集酒馆里里外外聚了几百人,喝采声把屋顶都给掀翻了。”
彭南义说着,脸上甚是得意,又道:“上了最后五道菜,我吃完时已是子时,酒馆早就打烊,围观的还迟迟不肯散去,打着灯笼提着火把来看,把客栈照得跟白天似的。等我吃完,吐完,这才拍拍肚子说:我明天再来!说实话,当时我说这话真是死充面子,这肚子疼得,整个嘴里喉咙里都是麻痛,下巴酸得说话都难,别说明天,不躺个三五天都算福气!”
“然后你嫂子总算走出来了。”
杨衍听到这,终于听见一丝曙光,松了口气道:“终于见着嫂子了!”
“你嫂子走到我面前,眼眶含泪,我那时心想,许是舍不得我。我正要开口,你嫂子一巴掌打来。”
“啊?”杨衍惊叫一声。
“这巴掌打得我头晕眼花,只听你嫂子骂道:别来了!糟贱粮食,作孽!我不做菜给你吃,滚!”
这转折当真出乎杨衍意料,忙问:“原来嫂子是气哭了?……那后来呢?”
彭南义道:“这巴掌打得我头晕眼花,心里酸苦,脚步一个踉跄,把刚才吃的东西又吐了出来。更糟的是,还一股脑全吐在你嫂子脸上、身上,那酸臭气……”
杨衍不可置信,只觉得事态越来越糟,难道最后彭大哥是搬出了彭小丐的名号,强娶民女了?
“我这一看,知道完了,两眼一翻就晕了过去。醒来时人在医馆,大夫说我吃太多,伤着喉管胃气,之后几日只能喝粥。”
“说什么呢?”赵氏端了水果走来,见两人聊得正欢,问道。
彭南义笑道:“就说我怎么把你弄上手的事。”
赵氏脸一红,骂道:“我那日见一巴掌打晕了你,觉得内疚,怕你告我,这才去看看你,就这样被你骗了。”
彭南义将她一把搂在怀中坐下,笑道:“不施展些手段,哪能骗到灶神娘娘?你是仙子下凡,凡夫得耍点手段才能留住你呢。”
赵氏红着脸挣扎着起身,道:“你别老在外人面前仙子仙子的叫,都多大年纪了,羞不羞人?”
这是杨衍第二次听到“仙子”,这才惊觉起来,想起赊刀人的警言,又听彭南义笑道:“我就爱叫你仙子怎地?到九十岁也这样叫你!”
赵氏道:“杨兄弟累了一天,别顾着聊,让他休息去。”
杨衍忙起身道:“我也该回房歇息了。”他估算晚些丹毒又要发作,怕惊扰彭家夫妻。他见今日甚是融洽,赊刀人的事不如明日再提。
赵氏道:“杨兄弟,随我来。”
杨衍当下与彭南义道了晚安,回到房中,赵氏拿了衣服棉被给他,道:“你住过总舵,知道哪里能洗澡。这衣服是内子留在总舵的,虽不合身,且将就着,明日再帮你买新的。”
杨衍接过衣服棉被,向赵氏不住道谢,这才掩上房门休息。
※※※
第二天,杨衍见了彭小丐父子,把赊刀人的事情说了。彭南义皱起眉头说道:“这等神神怪怪的事情怎地也出现在江西了?”
彭小丐是经过风浪,有历练的人,见识也不同,缓缓道:“这世上没有精怪,这赊刀人应是有见识的人物,预料到什么,特意发出示警。”他沉吟半晌,缓缓念道,“若见长江千船发,万颗人头百人杀……这该是两件事。前一件莫不是说要起刀兵?长江……丐帮、衡山、武当、青城、唐门,这五派都在长江上,青城刚与唐门联姻,武当那批人脑子都中了丹毒,也不会主动兴兵,那是说……衡山与丐帮?”
彭南义问道:“衡山与丐帮好端端干嘛起战火?再说,又是谁故弄这玄虚?难道不是妖言惑众?”
彭小丐想起四年前严非锡来访,这几年点苍动作频频,徐放歌又跟诸葛焉结成姻亲,若是昆仑共议有变……难道衡山会因此与丐帮开战?
江西接壤湖南,一旦开战,势必首当其冲,莫不是衡山派人放的流言,借此警告丐帮?他于是道:“妖言惑众或许有,但也不得不提防。我派人出去,遇着了便抓回来。”又道,“那赊刀人一转眼就不见,武功显然极高,得派几名高手去抓。”
这事归属江西,彭南义插不上嘴,只得道:“爹你小心些。既然知道有歹人兴风作浪,不如多调些下属来总舵,也好提防些。”
彭小丐冷冷道:“要是有人想来行刺我也极好,彭天放再不济,也不是人人都杀得了。”
彭南义道:“明刀易躲,暗箭难防。爹,上回百鸡宴的事,孩儿还心有余悸呢。”
四年前百鸡宴一案至今仍没找着凶手,彭南义甚是忧心。此后几年,彭小丐每逢百鸡宴都会让人先试毒,今年百鸡宴彭小丐也早推拒了。
杨衍也跟着劝了几句,彭小丐这才道:“我会加派人手。”
又过了两天,彭小丐才将彭老丐安葬。这几日江西着实来了不少江湖豪客、各方信使,他们多半没见着彭老丐最后一面。遇着只是有恩情的便婉拒请回,遇着门派大家的使者彭小丐便会接见,车队络绎不绝。
衡山派了名女弟子,据说是李玄燹的首徒前来致意。少林寺觉观首座不辞老迈,亲自来了,这把窝里刀是少数见着了这位昔年至交最后一面的人,感叹了几句,诵完佛号便走。武当派了禹余殿的通机子前来致意,杨衍特意避了开去。青城的沈从赋与他的新婚妻子同来,恰恰与唐门派来的唐柳遇着。老夫人不堪跋涉,唐门就来了唐柳。翠环出身群芳楼,彭老丐怕尴尬,数十年间两人从不往来。说起来,彭老丐曾跟彭小丐说起自己也不记得有没有见过翠环,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光顾过,索性不见面为好。
以一个门派手下,甚至不是彭家嫡系的人来说,彭老丐当真哀荣备至。这位生于昆仑共议前,被誉为旧朝留下的最后一位大侠的老英雄得到了他该有的尊敬。
杨衍亲眼看着彭老丐的棺木下葬,心下恻然。
※※※
“唰!”的一声,箭靶被一箭贯穿,当中一个圆孔正位于红心处。
沈未辰笑道:“朱大夫真是妙手回春,全好啦!”
她挽起射月,又取一箭,“唰”的一声,沿着原先的孔洞穿过,直钉在后头树上。
朱门殇见她距离靶簇有二十余丈仍能一箭中的,不禁佩服。沈未辰道:“哥!你来!”
沈玉倾顺手接过射月,奋力一拉,竟无法满弓,忍不住笑道:“大伯哪弄来这怪物?”随即瞄准靶心,“唰”的一箭也正中红心,沈未辰拍手叫好。
朱门殇道:“看你们射箭,好似很简单呢。”
沈未辰道:“朱大夫也试试?”
朱门殇忙摇手道:“你叫老谢试试!”
谢孤白摇头道:“我又不会武功。”
只见雅夫人快步走来,喊道:“小小,你三叔三婶来啦!”
沈家兄妹都感讶异,雅夫人见了沈未辰手上的弓,皱眉道:“这又哪来的?”
“我在武当买来的!”沈未辰抢先说道。
雅夫人摇摇头,叹气道:“别玩这些鬼东西了,快去见你三叔。”
沈未辰道:“哥,你先去钧天殿,我收拾一下就去。”又转头问朱门殇道,“你要不要见我三婶,打听一下唐门消息?”
朱门殇皱眉道:“又来调侃我!你们的家事,轮得到我跟老谢干涉?我去城外医馆看诊去!”他说走就走,竟不再留。
谢孤白正要告辞,沈未辰道:“谢先生,你帮我把树上的箭拔下好吗?”
谢孤白答应了,走到树边。那树距离箭靶又远了两三丈,谢孤白见那箭嵌得甚深,正要伸手去拔,忽听沈未辰喊道:“别动!”
谢孤白立即停手,一箭堪堪从他指节间穿过,他甚至能感觉到箭杆的冰冷。
那箭就插在前两支箭正中间,紧贴谢孤白的指缝,差一点就洞穿手掌。
沈未辰走过来,笑道:“你真不动?”
“我信得过小妹。”谢孤白道。
“可我信不过你。”沈未辰凝视谢孤白,过了会才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明知道危险,还让若善哥哥替你冒名?”
谢孤白默然不语。
沈未辰拔下了树上的箭,道:“我跟你始终没法像景风、朱大夫一样热络,我不喜欢你这样藏着掖着,什么都不说清楚的性格。救回我哥后,我也没怎么跟你说话,我不是怪你,是想着怎么跟你说,还有等机会。”
“但是若善哥哥没怪你,我哥也不怪你,我想,你们当中一定有些我不懂的感情在。可能是我年纪小,太天真,也可能我是姑娘,青城也好,天下也好,大事从来不用我烦恼,所以我才不懂。”
她忽地伸出手,谢孤白见她伸手,不禁一愣,也伸出手去。沈未辰握住他手,笑道:“我刚才叫你别动,你就没动,你是信得过我。你是我哥的结拜哥哥,那我以后就像信我哥一样信你。只是我也有我的性格,可不会像哥这么听话,遇着上回的事,我还是要去救哥,咱们各做各的。”
“我还得多谢严公子,是他教了我这些道理呢。”说完,沈未辰放开手,将射月弓收起,笑道,“我去看三叔了。”
她方转身,忽听谢孤白的声音道:“小妹……”
“怎么了?”沈未辰一愣回头,脸上露出狐疑的表情。
谢孤白道:“顾着家挺好,但有时也得为自己想想。”
沈未辰忽地感觉到,这是谢孤白第一次真心实意地对她说话。
谢孤白说完便走。他这句话,等于是主动把一个有力的筹码往棋盘外面推,此刻他已感到一丝悔意。
“未来的事谁知道?或许,我现在的决定是对的。”他又想着,“这是安慰自己?”
他觉得自己又在安慰自己,也罢,安慰便安慰。风云变幻,这盘大棋谁也料不到下一步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