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兮何执刀孤身站在街面,浓墨般的夜色绕过那轮亮光微弱的圆月倾泻而来,不断冲蚀着周遭的红楼瓦屋。凉风猎猎,接连撩卷着陆兮何的衣袍。
虽说如今置身险境的是自己,但陆兮何依旧忍不住要赞上一句:今夜,当真适合杀人放火。
仇家结的太多,一时间她还真猜不出来今晚来的是哪拨。
便在备战间,方才入耳的梆子声愈来愈近,陆兮何的眼周愈发的疼痛,仿佛被强行闷在锅内的滚水,下一刻,便会涨破溢出。
就连她脑中的意识也仿佛正被不断循环的血液吞噬,这种感觉,与当年在千灵峰山脚如出一辙。
不止是意识消弭的感觉熟悉,就连梆子声,也和当年她眼疾初发时所听到的一模一样,陆兮何周身冷不丁一僵。
梆子声犹如一条藏匿暗处的毒蛇,依旧在朝陆兮何逼近,在一丈远处停下,未及陆兮何挑灯看清来人,四周零零散散响起了铮铮之音。十几道兵刃反射的银光落入陆兮何视野。
陆兮何右手提灯,左手执刀护在身前,朝周遭十几名裹得只露两只眼睛的黑衣人冷声道:“于大齐国都连云京内,截杀当朝王妃,呵,这想法不错,有胆识。”
原以为现身便要出手,出乎意料,那群黑衣人竟不紧不慢的跟她聊了起来,“不愧是临安王的正妃,死到临头,出言依旧如此风趣。”
无论什么路子的杀手,但凡接到任务,都只有两个结果,事成,赏银一分不少;事败,为防走漏口风、落人把柄,便自裁封口。
杀手这个行当就是根独木桥,一旦走上,便是一条路走到黑,能安安生生活到七八十的,屈指可数,为了保命,每次出任务必然全力以赴,似今日这般轻松的,陆兮何倒是头一回见。
是以,这帮人要么是没心没肺,拿命当纸;要么,就是留有后招,等待时机,陆兮何握在刀柄的力道下意识加重了几分。
双方短暂沉默之后,原本徐缓的梆子声忽然紧凑起来,一拍咬着一拍,不留丝毫空隙。刹那,陆兮何头部血管喷张,方才血液中若隐若现的吞噬感此刻在急速加重,额头也因疼痛渗出一层薄汗。
便在此时,十几名杀手提剑发难,陆兮何强忍着头部撕裂之痛,挑灯挥刀迎上,刀剑碰撞之际,火花迸溅。
若是无头痛干扰,单凭这十几名刺客的功夫,陆兮何安然脱身并非难事,但坏就坏在一旁那个不断操控梆子的假更夫,使得陆兮何无暇应对,以至于一炷香不到,便身中数剑,若是继续如此,今日怕是要在此交代了。
打斗间,原本用作照明的琉璃灯被砍碎,可纵使如此,今夜有月,光线虽然微弱,但常人视野无障。陆兮何纵然夜不能视,可对光线的感应还没差到完全无感的地步,如今此状,她再不济,眼前也应有模糊的光团和黑影,兴许是受那阵诡异梆子的影响,此刻她眼前徒有漆黑一片,整个人好似被丢进了深不见底的黑渊。
陆兮何心头发紧,只得不断地用刀克上对方的剑锋,用相撞产生的强光判断方位,但此法并不长久,不过几招,陆兮何便难以支撑,又连遭重创,只得后退,变攻为防。但双拳难敌四手,再加上陆兮何如今是个不折不扣的瞎子,一对一都吃力。无奈之际,只得发疯一般朝前狂砍,强忍着脑部胀痛,听声辩位,追寻着那梆子声,约莫还有两三步远处,陆兮何猛提脚步,反手握刀横挥,虽不知砍到了哪里,但如此力道,执梆之人必然送命。
咣当一声,木棒子闷闷撞地,瞬息之间,陆兮何视力恢复了些许,依仗如今空中那轮昏月,虽不至于看的清楚,但多少能辨清些虚影,那双琉璃色的眼睛此刻杀气腾腾。
她这辈子,什么道理都能当做狗屁,但唯有一个,一向奉为箴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加倍奉还!
陆兮何解开右侧束袖红缨,从中抖出一柄小型匕首,与荒屋那次形状雷同,触动柄端开关之后,登即化为一柄三尺长刀,陆兮何手提双刀,飞身而上,眸光森冷无比,逼近黑衣人的瞬间,反手下劈,直直削去了那人一臂……
一通骇人的打斗之后,参与刺杀之人无一生还,杀狂了的陆兮何也没讨多少便宜,浑身大小伤口几十处,再加上多次调动真气,以至于伤口张裂,失血过多,此刻连站都站不稳。好似一棵沙漠里遇上龙卷风的歪脖子树,左摇右晃。陆兮何拖着副残躯强行朝巷子口挪,眼见还有几步之遥时,终浑身疲极倒地,意识顿失。
夜色之中,一名身着雪白长衫的十四五少年背着书娄,站在长街上左看右看,最后从书娄里掏出板儿砖厚的《大学》撂在地上,一屁股蹲了上去,拍拍手,苦着一张脸,自言自语的发着牢骚,“连云京这什么破习惯!这亥时刚过,一家家店都是乌漆墨黑的,我这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总不能睡大街吧。”
一阵夜风,卷了股血腥气扑打在少年脸上,少年后缩着脖颈,不住的在鼻前扇风,嫌弃道:“什么味儿?这么腥!杀猪了还是死人了?”
少年一边嘟哝,一边朝前寻去,循味绕进了一条巷子,稍不留神,被团不明物挡住了去路,伸脚踢了踢,软软的,遂忙从包袱里摸出根小火把点亮,俯身一瞧,直接吓瘫在地,双手倏然捂上眼睛,狼嚎道:“不是吧,还真是死人呐!”隔着指缝朝巷内潦草一望,觑见满地散落的尸体,又吓得屁滚尿流,惊出一声破天惨叫,直接把陆兮何给喊得十成清醒。
陆兮何强撑开眼皮,伸脚碰了碰少年,恹恹道:“死什么死,我是活的。”
“啥?活的?娘啊!诈尸了!”少年一个骨碌自地上翻起,逃命似得滚到了墙角,抱头面壁求饶道:“我可是从不沾血的,我阿娘让杀猪我都是拒绝的,我是不会杀人的,冤有头债有主,你千万不要找我。”
陆兮何捂着腰侧的伤口艰难挪到墙边,朝少年有气无力的解释道:“你长没长眼?我不是鬼,也没诈尸,你看旁边,我有影子,”垂眸看着少年狂抖不止,险些零散的双腿,不禁嗤笑道:“我确实是人非鬼,亦是良人,你那腿……悠着点,别摔了。”
少年将信将疑的回头瞄了瞄,朝前举着小火把,瞧见地上那个颤巍巍的人影,这才松了口气,抚抚胸口,喃喃问道:“这些死人缺胳膊少腿,还黑黢黢的,瞧来跟你不像一波,该不会都是你杀的吧?”
陆兮何竭力嗯了声,“他们想取我性命,我总不能伸着头等宰吧。”
“好像……也不无道理,”话毕,少年怯缩着脑袋凑了上去,瞧见陆兮何手指缝中源源不断外渗的血,惊恐补充道:“你你你还流了这么多血!这怕是得流死了吧。”